吴彤:告别故事

还乡 沉重的、金属链条互相摩擦碰撞的噪音在34与蒲四周响起,他们从地下二百米的避难所往上升,这座城颤抖着,打开铅与混凝土封死的、久疏维护的唯一一条通路,送他们重新淹没在末世里。34沉默地站在黑暗里,将蒲佝偻的身子笼在臂弯之中;蒲在34怀中蜷成一团,发出微不可闻的咳嗽声。 蒲已经很老了。34第一次见她时,她不过七八岁,乌黑的头发梳成两股辫,拉着一脸愁容的母亲,有些过于天真与无知地问这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见母亲一脸颓然,不愿回应她一句,她只得有些茫然地松开手,转而拉着34念叨起来:真的很奇怪,我们的房子都塌掉了,森林也着了火……他们说很远的地方有人用了……核弹,好像是叫这个,我们必须得逃才行。父亲也不见了,我想回去找他。 那时34听得一头雾水,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比人类的小孩完善多少。等到那时蒲也长大了,也不再问问题。34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不断地送别母亲,之后是她早夭的女儿,撒手人寰的丈夫,最后就只剩他们两个——在这个每天都有人因为辐射的后遗症死去的地下避难所里,蒲反而显得像身为一台机器的他一样坚韧。蒲的话也像她余下的生命一般越来越少,以至于在她最后的年岁里归于完全的沉默。 直到有一天,枯槁的、满面皱纹的蒲重新开口了:“我想回家。” 电梯停了下来。金属门缓缓裂开一道缝,过于刺目的光芒一瞬间将他们吞没。他花了几秒的时间聚焦,这个他从未踏足的世界缓缓地向他展开画卷——满眼都是断壁残垣。碎裂的钢筋、砖块熏满了焦黑色,被草草堆在一旁,清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路。发黄的茅草从废墟中四面八方支棱出来,依稀可以看出掩着散落的玩具和画册;枯焦的树木倒下,新长出的树木抽芽;人的世界如潮水般褪去,一层死寂覆上来。 物是人非大约就是指这种景象。34并不理解蒲为何想要“回家去”:蒲已经时日无多,的确,她是想在生命结束之前回来追忆什么吗?可一切都毁了,她记忆深处儿时的美景早已不复存在,蒲只会在辐射之下痛苦地死去,肿胀、破裂,烂成一滩血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34尽了他的义务,以他最大的努力尝试劝阻她;蒲却只是平静地重复着,“我想回家”,仿佛重新开口之后,她所记得的语言就只剩了这一句话。 34只得妥协。他小心地在废墟里寻找可以通行的路径,抱着蒲在一片破败之中穿行。他要加快脚步:在这样的环境下,蒲的吸收量很快就会达到三十格雷以上。他要在蒲还醒着的时候带她回到家。 蒲絮絮叨叨地念着: “……我们之前种小麦,也有些别的,就在像那边那样的地方。”她试着指给他看,他偏过头去,只看到一片荒芜,只有被砸断的围栏暗示这曾是某人的田地。“但后来来了人……说我们的菜已经不可以吃了。附近森林里的蘑菇、野猪和鱼也一样。但还是要吃,因为没有别的东西……” 她反常地话多,仿佛枯木逢春那样的的回光返照。 “野猪和鹿。”蒲继续,“邻居有猎枪……偶尔我们也会得到一点肉。通常是一条腿,他会和父亲寒暄很久,大笑着拍着父亲的后背……” 蒲是不是想父亲了呢。他没见过那个男人,他和那时数不清的人一样,一起被埋在了断壁残垣里。 “父亲羡慕他,总说要是自己也有——” 蒲的话突然梗在嗓子里,她咳嗽起来,34赶忙将她抱紧,看她呕出发红的黏液。 “别再说话了。”34做不了任何缓解她症状的措施,只能这样叮嘱。蒲渐渐缓过气来,却只是继续说:“他也想要有枪……” 他就不再劝阻。蒲继续单方面地给他讲故事,在第四次呕吐的时候吐出了块状的、溃烂的器官碎片,体温也越来越高。他尽力加快脚步,太阳开始西斜,蒲似乎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但还是强撑着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终于,在他们停在一片较为平坦的开阔地带时,蒲伸手拉住他:“到了。” 34将目光投向蒲,征询她的进一步指示。蒲的神色显露出一丝茫然来,带着浓烈的、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我想看家乡的花。”她喃喃地开口。 金色的、野草般的、一丛一丛的花。父母温柔地牵着她的手,编进她的发辫的花。蒲的声音已经很微弱,34凑到她的脸边,才能听清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他抱着蒲在一片焦土上徘徊,原生的植被不知在哪一次袭击中已经被焚尽,多年过去也只是稀疏地生着几根草。 “那花大概是没了。”34诚实地得出结论。 “再找找……拜托……”蒲央求。 为什么呢?蒲明明也见到了,她记忆里的一切都毁了,不复原来的形貌;工厂、塔楼都倒塌了,钢筋都被烧成一滩铁水,几朵野草一样的花难道还会比这些更顽强吗? 但他不会违抗蒲的话,于是便抱着她,继续在瓦砾和散落的焦黑色杂物之间搜寻。 蒲却不再看他的动作,而是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夕阳。她颤抖着哼起歌:母亲的摇篮曲,儿时的消遣,她跑过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的溪流,有些不成调地扯着嗓子唱的歌曲。她过了太漫长的一生,本应与她享受等价的生命的人都已经远去;她兜兜转转,得到的也总留不住。最终她不得不承认,她作为人的一生都已经留在了那里,在她尚未死去前便成为了地缚灵,徘徊在枯焦的土地。 那个时候他们的房外开着金色的花。 蒲还在唱着什么,但气若游丝,34已经听不清她的话了。 34听不到她的话了。 (世界灭亡人性犹存,一朵末日黄花引出了一段科幻情境,类型故事虽然不易驾驭,但是书写有时正是不可为而为之,恰如就算天塌地蹦也必然魂萦梦牵的记忆和土地,修改后的脉络和轮廓更为圆融,人物补足了该有的情衷,加深了颓败孤绝的景观氛围,叙述的推展浑然有机,最后选择无声萧瑟的结局,无疑更有感染撞击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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