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他方:k.d.

南泥灣 後來是聽到崔健唱了,嘶吼式的搖滾踉蹌得讓人神魂顛倒,好像在任何不管是動蕩澎湃或者太平安逸的時代,隨時都會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斷氣,才知道這首歌的旋律,原來如此熟悉,竟然是跟我的父親有關。 我不是一個好孩子,父親也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南泥灣卻是一個好地呀方,或許因為地理位置優越的土壤根據,其實更有意識形態富饒的生產原理,在我牙牙學語尚且分不出東西南北之際,就已經在我安眠於沙龍吊床的小腦袋瓜裡,屯墾出了一片先於常識認知的美妙天地。 那時候父親好像是有理想的,媽媽多年以後這樣說,三更半夜常到朋友家裡大夥一起開會,討論強權和弱勢不可避免的對抗,世界未來的百花齊放,南洋的殖民主義,以及祖國的美好前景。媽媽勉強跟著父親去過一兩回,世故的看透了似乎能夠以假亂真的荒謬氛圍,所以對我講述的語氣當中,大半多是夾雜了一種嘲諷甚至不屑的口吻,說哎呀你老豆啊那些人啊其實都很無聊,都很天真,都很自以為是,都很沒事找事做,都很喜歡唱歌。 革命的魂縈和心悸,在於永遠不會成功,所以壯志未酬必須傳唱不休,況且還是媽媽說的,父親他們只是打打游擊。在小島的蕉風椰雨中飄搖成長,心底念茲在茲的那個江南,卻是遙遠延安陝北的荒山野嶺,對於父親喜歡唱歌這回事,當中屬於青春無比意氣風發的姿態,因為父子關係的嫌隙和疏離,我雖然無從或者不願,往更深的血脈相連之處去做探究和梳理,但是卻常常在想象中進行某種光影的還原——父親開完會回來後,低迴的吹著口哨唱起了歌,倒在房間狹窄的地鋪上,跟著全家的打呼聲沉沉睡去,最後只有父親一個人,進入了那個遍地莊稼和牛羊的夢鄉。 紀念八路軍抗日戰爭時期的移山破土,譜成了漂洋過海的精神召喚,差不多在崔健重唱後不久,我初院考完當兵當到一半,拿了獎學金便到了北京留學。第一次坐飛機,親戚朋友都來送行,除了父親,出發前也沒有任何語重心長的叮嚀,大概是覺得想要對我說的話,或者想要托我說的話,過去都已經唱過了不知多少遍,索然無味不如就沉默以對。我比父親更早踏上那些歌詞所驚心動魄描述過的這塊土地,落腳住在新建卻已顯破舊的學生宿舍,略有可以寒窗苦讀的錯覺。 我的室友是一位日本胖子,對於引吭高歌的前仇舊恨不感興趣,整張臉紅通通像是恆久的宿醉,床底下是一整箱喝完空了的青島啤酒玻璃瓶,床頭墻上則貼了一張歪斜缺角的海棠地圖。打著冷顫包著棉被,我常在當中縱橫交織的色塊和線徑之中迷失,不記得有沒有在身處的方位往下找到南泥灣的版塊,方圓幾百里不過一點,時代的悲情何嘗不也是如此,手指沿著音符的起落,想著媽媽,不去想有沒有想著父親,可是總有那麼一種不堪回首的錯愕和茫然。 這是我最接近南泥灣的時刻。城市的空氣中聞不到花籃的花兒香,只有燒煤瀰漫的異味,傍晚街上許許多多的自行車筆直呼嘯而過,年輕人都在唱著最新發行的我和你吻別的張學友,恐怕也不曉得歷史轉彎的去向。我的日本胖子室友當時在北京已經混了幾年,帶我穿街走巷吃香喝辣,每天懶洋洋睡到下午根本無心向學,而且完全沒有要修完學分順利畢業的打算,他說最想結交一位漂亮的姑娘,結伴去烏魯木齊旅行,然後回日本當個雜誌攝影。 根據日本胖子室友往後捎來的信息,這些當初侃侃而談的憧憬,並未曾按部就班的實現,漂亮的姑娘無處可尋,烏魯木齊路途險峻,想當攝影只是一時興起,像父親的南泥灣,似乎僅僅存在於嘹亮(父親聽的原曲應是郭蘭英演唱的版本,想來沒聽過崔健的滄桑)的歌聲之下,那一片其實荒無人煙的低吟。 記憶再不是舊模樣,父親好幾年前生病去世了,從生活的沉淪中驚然醒覺則是更早的事情,一個滿腔熱血期待投身社會的青壯之人,老了原來沒有兩樣。現實強大得足以吸攝所有激昂的合唱漸漸飄逝的回音,徒留下南泥灣,這個我偶爾莫名其妙哼幾句,似乎就可抵達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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