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记忆:k.d.
青蘋果的滋味
姑姑拜觀音很虔誠,大概是知道這輩子都不會嫁人,至少老了還有神明保佑,早晚上香祈福念念有詞,初一十五到觀音廟用齋,牽著我下坡底走過四馬路。儀式是文化的心靈沉澱,裊裊的阿彌陀佛和茫茫的苦海無邊,所以我的童年直到現在,時不時仍會一陣靈光乍現,隨即飄來天界的油煙,混在人間滾燙的鑊氣。
小孩子頑劣無法可度,只有零食能產生乖巧的悟力,姑姑拎我去見神佛之前,總是先繞進附近的雜貨店,買個葡萄修持的糖果或者巧克力灌頂的冰淇淋,讓甜味預先蕩漾舌尖,暫時壓抑嗜葷的罪孽,隨後吃什麼豆腐翻炒豆芽,喝什麼菜葉什麼菜根熬成的湯,我都覺得起碼沒有違背本性。
其實,我的脾胃更早就被姑姑寵壞,吃粥得配半罐媽麥,酵母醬料酸鹹得鋪天蓋地,仿佛如此才能止住嚎啕。姑姑在碗公舀一口含在嘴裡,呼呼吹涼湊到乳臭未乾的唇邊,根據在場的大人津津有味的回憶,我都是這樣吃得爽爽淨淨。
媽麥產自英國,觀音叫做娘娘,除了善男信女的奉行,據說尚有眾多乾兒子和乾女兒。我小時候患有黃疸病,姑姑也幫我去認了這門親。此事我曾經寫過不想再提,待我病好差不多也到了姑姑牽不動的年紀,初一十五吃肉不誤,就象征意義而言,算是和乾媽的一種斷絕關係。
媽媽白天到車衣廠上班,爸爸經常下落不明,我給姑姑帶大養肥之後,姑姑則是越來越瘦。當下的無知往後卻有來不及的解釋,都怪那些大罐小罐的媽麥,營養全都被我獨個囫圇吞食。姑姑以前讀英校,懂看英文,來了政府信,姑姑就會瞇著眼睛向大家宣佈,又有什麼偉大的政策將要實行。對了,姑姑不講廟,觀音住的是temple,我念幼書的英文聽寫和識字能力,亦靠姑姑如菩薩慈眉化為怒目,以東方式的委婉叫罵,點化一切課本橫置的拉丁字型。A for Apple...O for Orange——都是觀音最思量的水果啊!
拜觀音的人祈求身體健康,但是不幸也會生病,姑姑病久了就得住在那種恐怕是出不來的療養院。我有空就前去探望,有一回姑姑說想吃青蘋果,叫我下一次如果記得,順便帶青蘋果來。
我長那麼大從沒買過青蘋果,原來比紅的稍貴一些,不知道姑姑能吃多少,腦中有如燒香的打火機擦亮了神台案桌的畫面,好像皆是底下三粒再疊一粒,於是挑了NTUC架籃內看起來最得意的四粒,坐上公車朝療養院顛簸而去。路上也許有經過四馬路,也許沒有,初一十五少了一個持花膜拜的身影,觀音會不會知曉姑姑生病了?
姑姑的氣色比平常飽滿,我說我帶了青蘋果,姑姑點頭露出歡喜,表情像是小孩。病房角落設有水盆,我洗了洗整粒青蘋果伸手遞出,剎那方才意識到自己無心的愚蠢和殘忍——姑姑戴的是假牙,已經咬不動這個世界太硬太韌的那一面。
下一幕如夢如露,我啃了一大口清脆響亮的青蘋果,嚼成細碎的幾塊仿佛微塵,吐出接在掌心,然後再餵入姑姑緩緩張開的嘴巴裡。姑姑的眼瞳渾濁而深不見底,在那無所從來之處,我看到了一盞飄忽的香火,同時嘗到生命亦無所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