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欣:部分身体
溃疡
溃疡是从美珍三天前不小心咬破的嘴巴长出来的。那时出现在咖啡店门口的白衬衫青年,如今附着右下方的口腔内壁上,变成了一片隐隐作痛的白。
不知是午后的阳光,还是一点点薄汗,总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白衬衫下匀称的身形。青年浓密乌黑的头发,像是夏日里茂盛的丛草,就连面部线条也流畅得仿佛出自雕塑家之手,说话间,嘴角眉梢都荡漾出柔和的笑容。
此后的几天,青年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咖啡店。于是美珍会从午饭后就开始,把长裙的折痕熨平,仔细梳好头发,喷上恰到好处的一点香,对着镜子确认一切都收拾停当,再慢慢走去楼下,点一杯茶乌。温热微甜的茶水流过溃疡,带来点点刺痛,烘托着等待的心情。还好青年几乎从不失约,所以美珍总能和白衬衫,隔着无数塑料桌椅,完成短暂而隐秘的下午茶仪式。
或许是因为注意力全分给了手里的冰咖啡,青年似乎从未感召到角落里灼热的注视,美珍却已在脑中的乌托邦里,和他走遍大街小巷,品尝咖啡、热茶、果汁、美禄,他们接吻、做爱,然后倒在白衬衫上沉沉睡去。这种窥伺像是一场必败的战役,心碎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劫数,但她宁愿在溃疡消失前,让幻境多留一会儿。
或许是上天恶趣味的玩笑,青年某天离开时,落下了一只耳机。美珍犹豫再三,还是追过去,喊住了白衬衫,他们的目光因此得以短暂交汇,她听见他轻声说:“谢谢昂娣。”
“嗯,很有礼貌,果然没看错。”美珍暗暗地想,正要再说点什么,溃疡却突然作痛,提醒着她镜中女人松垮的乳房、遮不住的白发,和唇边眼角浮出的细纹。再抬起头,青年已经转身离去。似乎从前,在美珍遥远的记忆中,也曾有这样的一个白衬衫,像这样渐渐消失在灼热的午后的日光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美珍嘴里的酸甜苦辣似乎都不再那么生动,但疼痛却是生命鲜活的证明,所以她总会不自觉地舔一舔口腔内壁,在那里,好像有什么正要破土而出。
(青春的眷恋如细菌的攀附,从生活的一隅际遇,蔓延到口腔的局部溃烂,故事叙述几乎如同解剖般爽利,描述精准的切入了人物的要害和情节的穴道,将内心的压抑和皮表的绽放融为一体,生命隐隐然的消磨总是哀而不伤,也只有老灵魂的手笔才能驾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