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k.d.
黄色潜水艇
我有一个朋友,名字已经不大记得,确定的是前面有“阿”,因为小学六年级没毕业,外号从此贴在身上扯不下来,小镇里大人都喜欢唤他叫做“五号半”。
不过,“五号半”听起来不伦不类,对朋友而言着实有点不敬,所以我也不想让他这样轻率登场。后来这个朋友跟着那年头的潮流,拥有一个赶上时代腔调的洋名,感觉仍然不伦不类,现在如果回想起来,他真的就是Submarine无疑。
Submarine比我大两三岁,当时不巧碰上小学分流改革,秉持因材施教的崇高精神,小三一律必须进行分流,考好的归入正常快捷的六年制,考不好的就必须多念两年,接着顺流进入工科学院,大人们说以后就是去烧焊修理机器之类的。
爸爸妈妈没在关心孩子读书的事情,任何要家长签名的文件,Submarine一概用自己歪歪斜斜的字迹顶替,不知是不识字没在读报纸,还是鲜少与邻居三姑六婆往来,竟然完全不悉划时代的来临,直到Submarine升上了六年级,才听说儿子还不能毕业。
这一来大难临头,爸爸妈妈拉扯着Submarine到学校找老师校长理论,碰一鼻子灰后办理了辍学手续,一边敲砸Submarine平扁的脑袋瓜,一边诅咒这个凹凸阴险的世界。
读书的资质虽然跨越不了门槛,Submarine却有另一番与众不同的能力,恐怕不是任何考试作答的检测、社会规章的审视,乃至人生种种疑难的题解,可以辨识出来的,那就是Submarine很会憋气,可以憋很长很长的气。
据Submarine自己的解释,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应该是从小常常在家里遭受凌虐一般的痛打,而慢慢由外而内,再从里至外磨练出来的。当老爸疾挥的皮带和老母甩荡的藤条,慢动作的落在皮肉之上,只要大力的咬紧牙根,Submarine瞪大了其实很小的眼睛跟我说,忍住不呼吸,好像就真的比较不痛了。
被打时立即憋气,没被打时好像也就感染到一些神经兮兮,有时候Submarine无缘无故的就会绷紧全身,起初瞧不出任何端倪,直到脸色慢慢变成铁青,整个人微微颤抖摇摇欲坠,我们才会惊觉Submarine正在练习憋气。
不过,习惯了大家就稀松平常,看好戏耐心等待Submarine憋不下去,接着突然大口大口的喘息,甚至搞不好还会偷偷在心里,为这个朋友加油打气,仿佛希望Submarine能够打破什么健力士纪录,荣获什么全球世界第一,为我们这个小镇和这个小国争光,就像刚刚建好就声名远播的那座机场。
在陆地憋气没什么了不起,水底下才是真材实料的考验,我们于是常结伴到附近的游泳池,大家打水漂围观Submarine潜入池底,用防水十米身怀几十种功能的卡西欧电子手表,计算一种快乐宛若天长地久。
在水纹粼粼的游泳池,那一刻我们同时决定了Submarine这个形神具备的名字,而在椰树婆娑的蓝天背景底下,此时更加名正言顺而且皮肤黝黑反光的Submarine,霎时也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样一直憋气下去,以后当然肯定是要去开潜水艇的。
后来我小学六年级毕业升上了中学,听说Submarine被爸爸打得剩下半条命,最后捋着到了坡底一间家具行当了寄宿学徒,正如所有小时候差点就要歃血为盟的朋友,我们渐渐道岔行远,彼此疏离。
在这个故事里,Submarine没有因为擅长憋气,而发生泳池溺毙的事情,这样的桥段不止老套做作,而且过于矫情刻意,命运其实为我们各人都酝酿了,或许更加写实的悲剧。
事实是,我们最后都庸俗的快高长大,搬离了过去的小镇。虽然几十年彼此从未联络,不过我很肯定,现在的Submarine正在开着潜水艇,于茫茫人海之中,潜伏在我阳光明媚的记忆里。因为我偶尔总会想起,这个名叫Submarine的朋友,当他浑身徜汗刨着木屑,是否曾经在一台半旧不新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听过批头四的一首,关于黄色和小镇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