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1:k.d.
雪花飄飄
媽媽出院之後,以前早已忘卻的某些事情,慢慢一件一件的,倒退着記起來了。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醫生配的藥,發揮了出乎意料的效力,不過想想或許也是正常的現象。都說人老了越來越像小孩子,突然又喜歡吃甜的東西啦,無緣無故發笑發呆啦,所謂返老還童的現象,不外就是歲月如梭到了盡頭,然後循著原路折返,解開那些之前交織在一起的縫線,回到最初那個孑然一身。
一天一天的過日子無甚大礙,只是那些關於時間的細節,有時候僅是稀鬆平常的小事情,像大年初一打麻將胡清一色贏了很多錢,或者再次聽說禿頭鄰居搞上了酒吧裡的越南妹,但是也有恍恍惚如一陣光天化日的閃電雷鳴,當下的現實剎那間便會劇烈搖晃。
比如出院不久的某個下午,媽媽本來興致勃勃看著電視,突然就跳起來抓了包包夾在腋下,說要去看大伯母最後一面。
我可是費了一番唇舌解釋,好不容易才拉住並且說服媽媽,大伯母其實去世兩年了:“妳每個晚上都有去喔,還一邊折著金銀紙,一邊哭得稀里嘩啦。”
死亡似乎是最常出現的麵包屑,散落於媽媽心底那座龐大蕪雜的記憶叢林,大伯母之後還有媽媽的老朋友梅姐和方姨。梅姐五年前因癌症病歿,在世時每天早上都會給媽媽傳來一張佛光普照的蓮花圖。方姨則好像是十多年前遇車禍死的,根據媽媽清晰如昨的回溯:死人妝化得可漂亮,一點都看不出來,還年輕了很多喲。
至於父親,媽媽是坐在兒童遊樂場邊的深藍色椅凳上,像一陣涼風倏忽拂過而竄入腦門。
複診時醫生表示不需太過憂慮,而且特別交代,有空就帶媽媽去熱鬧一點的地方,讓身心可以放鬆,對於病情大大有利。於是我便把媽媽帶來這裡,以為圍繞在一群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溜著滑梯荡著鞦韆,媽媽總該想起一些比較陽光明媚的事情吧。
那個老傢伙死得好啊,在充滿童稚的歡聲笑語之中,媽媽只是靜靜說了那麼一句話,嘴角牽著臉頰的皺紋抑揚,炯炯的目光流露了心曠神怡。
媽媽很年輕就嫁給了父親,我懂事以來從未見過這樁婚姻的美滿與和諧,連我都疑惑不解,為何形同陌路積怨日深的這兩個人,不乾脆離婚分開算了。父親平時沉默不苟言笑,不過該給家裡的錢,卻一分一毫都不會少,我心裡雖然也有厭惡,但是二十年過去了,如今回想起來,對於已故的父親反而多了感激。
沿著蜿蜒迂迴的虛線,媽媽陸續醒起五十歲時第一次搭飛機出國旅行到了九寨溝,三十多年前我們搬新家時的手忙腳亂,還有我十九歲那年初戀沒幾天後失戀的哭哭啼啼,當中也穿插了許多跟父親砸碗公丟茶杯,咬牙切齒喊打喊殺的插曲。
媽媽今年七十九了,我每天如常在家裡辦公,同時照顧老人家的起居飲食,生活其實過得去,每隔一陣又能從媽媽嘴裡叨叨的倒敘,聽到那些煙遠得連我都毫無印象的事跡。
自從我冒出密密麻麻的麻疹,發燒一直高溫不退,媽媽擔心得日夜在旁伺候,也已經好長一段時間,媽媽卻未曾再想起什麼了。
我以為媽媽已經完成了記憶的全部逆流,連醫生也說大概是康復七七八八了。可是就在那天深夜,媽媽卻把我從床上搖醒,說要吃巧克力。
媽媽拉直了背立坐于床沿,比手畫腳顯得興奮,要不是滿頭皚皚的白髮,我恐怕就誤以為這般急促的語氣,正是一種屬於少女的嬌嗔。原來媽媽剛與父親一起遊車河約會,父親送給了她一盒瑞士進口的巧克力,牌子的名字念不出來,可是咬了一口後,形狀像是一座一座雪花飄飄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