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宇:三片记忆(学长)
假設這不只是
【一扇窗】
直到離開Y鎮的晨早,淺浪一般賢攬過我和我屏住的氣。夜雨盡處公雞清淺地啼出天光,透入薄紗外百葉的窗。記起的是來到Y鎮的那趟長途火車上,我用隨身的外套折疊墊底,為那天的空白寫字。寫不出的字,都暫放車窗。明明一路筆直是叢生的野草樹木,和一片疲憊得隨時塌陷的陰鬱,本簿裡的窗卻是白雲陽光與海。像是基於目的地太遠、陌生的人一定危險,出發前母親的制止和我的不從,都是眼前無以證實的對錯。但畫下的卻也是母親不可及的遠方:生硬的床褥和各有所屬的棉被枕頭。把情慾的界限守得比關係要更分明,終歸兩個剛卸下校服的學生,還未懂得用換氣表達太想被愛,迷蒙蚊紗環抱著的溫冷濕氣於是只能,慢慢消散。
【背光】
Y鎮上向晚的鋅片屋,靜止的吊扇下,瞇著眼她叫我斌仔。賢從後院抱著一籃子衣物進來,說是一年沒有回家的二哥,也不降低聲量。我不想用正確的名姓糾正她。不說話的時候,藤椅上她是坐向門口和日照的靜物,紋路曲折的皮表半明半陰恍如一團皺皺的衣服。那幾日到了這樣的時候,鄰居會提著三層鐵飯盒走進來,大聲地叫她吃飯。吃飽了便是一件平整的衣服,當她站起身走向房門,極度躬駝的每一步都偏離了時光正軌,很慢。那個晨早坐在門邊穿鞋,行李箱在旁,賢在屋外的車裡。「幾時再返嚟?」她問。下年呀,我回過頭大聲。當下以為只要努力成熟,跟賢再相像一點,會再一次被她錯認。卻只能永遠地矗在日照疏離的門邊,永遠地背光而不再踏入。
【貓一般的傷】
那段不愛之旅的盡處,颱風天將我捲回初醒的隆市。元氣大傷像一隻帶傷的貓沿路返家,一身狼狽的傷未及舔舐,昏沉的只想鑽回安全的暗角,補足透支的睡眠。機場快線停抵南湖鎮以前打電話給賢,「你可以來載我嗎?」另一端賢含糊地掛斷了通話。虛脫地跳上副駕,我將鴨舌帽壓得很低,頭斜貼著車窗,想討要的憐惜字字維艱。賢欲醒不醒而我重度晃神,兩個極度想睡的人註定失語。住家樓下,碰上車門前對賢道謝,禮貌中透支了餘下的體力,都是無法開口叫賢上來坐坐的虧欠。對賢來說大概是一場怪夢,載著一隻身無分文的貓,迷迷糊糊地行駛在熟悉的路上。甚至也忘了最後,有沒有向它說再見。
(陌生的天色籠罩在熟悉的人影,文字欲言又止如春光乍洩不洩,微末照在記憶的明暗深淺,關於愛的紛紛揚揚,以及貓的飄飄蕩蕩,仿佛跳針的繾綣在副歌一般迴旋不止的旋律,如此就不需告別,雖然也未必能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