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
他和他挂在滑竿两头
中间稳当坐一个来客
天南地北的口音叹着
看这清溪 看这险峰 看这一线天
半辈子盯着石阶的人没读到过
未尝懂得山要横看竖看
只清楚哪里生了新苔
哪里逆水而上 哪里小心刮擦
年头长了 他们就都成了
山间几棵褪色的松木
一前一后 从没摔过的步子
是盘踞在地面上的根须
他们黝黑的枝上
繁盛过的叶 早已落去外边
两根粗竹固定的枷
于是仍只拴着他俩
(关于这般人物的诗句,仿佛也有韧性十足的筋骨,四节四行,行行重行行,不止横跨了光阴的山巅,甚至还跋涉了岁月的幽谷,如风如水的清澈与澹泊,信手拈来的意象浑圆一体,没有谄媚的悲壮坎坷,不作矫情的无病呻吟,日子久了自然融进,或者柔软,或者斑驳,或者粗硬,的生活。)
卖纸巾的你
你穿过熙攘人群
循桌问候 循桌告别
嘴上顽固的黑酱油
额上饱满的汗珠
就有了栖身之处
你把自己安放角落
挑起袋中的零零散散
和蓝色纸币
推敲能为家中孩子
再添几件衣裳
你置身车水马龙
循车问候 循车告别
交通灯亮红警示危险
而你看成是对你
踏上虎口的许可
你将自己停靠天桥底下
打量着它能有
换来多少糖果的能耐
你坐上丰田
我在宝腾里回旋着
阿爸曾对我说的
做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拿手术刀的不如用剃头刀的
(辛劳但是未必贫穷,诗句复沓描绘人物的情态,颇有完整而且传神的表现,末节的莞尔转折大为有趣,但是又不知该咀嚼出,诮讥或者敬佩或者酸溜溜的味道。)
皮諾秋
哈啾。
阿秋不會無緣無故打起噴嚏。小時候因為害了一場差點丟失小命的嚴重感冒,除了鼻樑生長得稍稍有點歪斜之外,阿秋從此便能憑著打噴嚏這回事,準確無誤的判斷眼前之人所說的話,到底是不是謊言。
起初以為只是生理反應的某種巧合,也許夏天剛好飄過一團花粉,又或者環境空氣越來越污染。可是,在成長的過程中那股無法抑制,而又源源不絕的噴嚏,終於也讓阿秋看穿了,這個世界可能根本就不是真的。
對著全家拍胸口大聲保證外面沒小三,否則天打雷劈的爸爸。双手如海氾崩山不断搓揉,嘴巴却海誓山盟的初戀男友。還有露出兩顆金牙笑臉盈盈,答應明年肯定升職加薪的前任上司。以及這些年來,遇上數之不盡的各式人等,阿秋皆能在清爽而響亮的噴嚏中,透過由口腔不由自主噴灑而出的細微飛沫,飄飄蕩蕩的窺視到每個人心中,欲蓋彌彰的那個幽幽暗暗的洞。
阿秋認命的常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歸咎於巨蟹的體質和命格,辭工後甚至找過據說異常神準的一位算命佬。一手拎起生辰八字,一手翻开硯台下皺如枯葉的簿子,算命佬口中念念有詞,在安詳低眉的觀音娘娘前,默默泄露三生三世的線裝天機。
算命佬說的,放下自己之際,即是找到真愛之時。
阿秋聽了奇怪竟然沒打噴嚏,像是三流言情小說的肉麻對白,心裡壓根不信,況且自己對人性差不多徹底絕望,現在恐怕連神明,都不怎麼可靠了。
接下來阿秋在新公司上班,那些同事三姑六婆,裝作看透天下壞男人,聚在一起對也是剛來的一位男同事評頭論足,說那個男的邪里邪氣,那個男的喜歡花言巧語,那個男的以前還是個情場玩家。
但是,阿秋沒在管這些閒言閒語,本來只打算安分的上班下班,有一回在茶水間偶然擦肩而過,那個男的轉身突然說了,妳的鼻子真好看。
雖然三十幾了,不過眉清目秀尚有幾分姿色,老天造化弄人,也給了阿秋一種容易親近的氣質,自然不是沒聽過男人當面的阿諛讚美。大多時候,阿秋會即刻捂住臉龐下半,以不傷和氣的藉口慢慢疏遠。
連那位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初戀男友,阿秋猛不然的打了噴嚏,雖然順從的把自己給了對方,或許是當做一種憐憫和施捨吧,很快的就主動提出分手。
可是,那個男的似乎和別的男人不一樣,兩人交往了三年,阿秋連一次噴嚏都沒打過。所以當那個男的,提出同居的請求時,阿秋經過幾度掙扎,終於還是答應了。
收拾細軟搬進來的那一天,阿秋認真的跟那個男的說,如果你對我說一句謊話,我們就不能夠在一起了。而那個男的,似乎好像明白這番話裡的無奈和隱憂,點了點頭之後,伸手輕輕的捏了阿秋的鼻子。
從此阿秋一邊在等著打噴嚏,一邊卻度過了人生最快樂的時光。直到那晚,那個男的突然在廁所昏眩摔倒,住院進行腦部掃描,幾天後複診回家,馬上緊緊的抱著阿秋,溫柔的語氣亦如那一天茶水間的初遇,放心,醫生說沒事,死不了。
阿秋豁然覺悟,算命佬說對了。
哈啾。
今天氣象局預報
【晴時】
鬧鐘像是尿急
要借廁所的路人
怕憋不住似的
大聲敲了夢境的門
枕頭藏了棉花
關於春天的心事
猝然就被陽光壓扁
如此通俗易懂
而軟弱無力的象征
啊,又是一個晴朗的早晨
我如此哄騙自己
用天真的語氣
以及心虛的熱情
我吃下了早餐的那顆蛋
不禁一起懷念著從前
【多雲】
地鐵負責運送
整容必然鬆垮的表情
穿過隧道抵達
與手機裡的韓劇
完全不同的場景
打開太慢的電腦
忍太長的便秘
泡一杯太濃的咖啡
與太年輕的那位女同事
閒聊做人不需要
太認真的意義
坐在無論怎麼旋轉
都不是木马的椅子
我望出窗外看到
許多白雲
不斷飄然遠離
【偶陣雨】
加班是今生
還不清前世的積欠
好不容易才繳足利息
這一路上的晚風
於是也如期
刮起了小雨
在我內心曾經毅然築起
但卻無力修補的屋簷
漏出滴滴的冷意
回到家癱在床上
我忽冷忽熱的
比明天的氣象局
更早預報了明天
和我這一生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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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五岁开始,晓依就莫名地被唇炎找上门,困扰了她中学生涯一段很长的时间。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她都去求诊过了,西医表示是生活环境的关系,中医说是肝火太热的关系,但结果都是无法痊愈。父母还从安娣口中听了各种小道秘方,说要每天都吃一餐豆芽即可根治。
不过染上唇炎后,随身携带护唇膏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嘴唇异常地干燥时,强迫症的她就忍不住伸手把唇上欲掉落的死皮一层一层地撕去,直到鲜血从唇纹中渗出才肯罢手,然后从口袋里拿护唇膏在双唇涂上厚厚一层滋润。这个画面,每天早上都会上演一次。
晓依是属于易陷爱型,她暗恋她的同桌铭威六十三天了。在她喜欢铭威第一天的同时,她也发现了这个秘密,这也是她唇炎一直无法痊愈的原因,这藏在心里的秘密无人知晓。
晓依的父母每天都会到不同的夜市摆摊卖菜粿糕。这天的她穿着一件黑色冒牌阿迪达斯短袖汗衫和运动短裤,忙着为快要开档的档口做准备。无意间,他看见铭威跟着家人来到夜市逛逛。晓依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胸前一滩汗液、布满油渍的衣服、日益黝黑的皮肤。夜市的灯火阑珊下,晓依那卑微的自尊心肆意地胡乱作祟,他默默地头上那顶鸭嘴帽压低了下来,继续手上拔豆芽的工作。希望能够将自己的身影隐藏于黑夜中,不被他发现。
隔天上学在校门口,铭威正面迎向晓依,他关心地问她:“昨天晚上你有去哪里吗?”这是她第一次向他说谎,晓依立即感受到嘴唇的严重干裂,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双唇,让口水能够滋润那干燥的嘴皮,然后撕去死皮。其实,他已经看到了她。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唇上的护唇膏也越涂越厚,次数也越加频密。
在过去两个月的相处时间里,他们成为了一起下课和放学伙伴,成为了对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在一个被分配到最东边,一个坐到了最北边窗户旁的一个座位。但就算距离再远,他们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谁都没有捅破那层暧昧的纸。
暧昧的时间长了也会变得平淡无奇。铭威下定决定在白色情人三月十四日这天向晓依表明心意。这天,晓依如往常和铭威一边聊天一边走着回家。半路,铭威突然正面面向晓依,用他的双手牵着她的双手,向她告白了。对面铭威的告白,晓依说着我愿意的同时,也伸手撕了一片嘴皮。
她,喜欢上了她现在的新同桌了。
(身体的因果循环,自残原来是说谎的自作孽,不过相较于皮卡丘的鼻子变长,这番设定更有一种幽微潜藏的人性,不过叙述语气有点拖拉,时序的安插也不够流畅,文句尚可更为简练,撒谎导致唇炎已经充足,或许无需表明见异思迁的个性,甚至连人物也该是毫无自觉,从情节的铺展让读者明白当中的关系。)
前方直行
【弄堂】
因为砖瓦靠近着
熏上豆浆的热气
脚踏车刮出一串响铃
同时也抓一把刹车
所以距离五分钟
也往返着走了很久
还有 还有
记得早点来接我
【商业街】
幕墙把树上的霓虹
拉到天空底下
于是如何鸣笛
都不够饱和对比度
那到底要用
什么形状的粉底才过曝呢
尽管屏幕亮着
我在路口等你啊
【高速公路】
也许里程是静止的
只是路牌越过了反光的
半圆范围
重复着倒退
连收费站也
配合着长得一模一样
想来结论是
这次就不用送我了
(路遥知生活的马力,日久见成长的人心,诗句拉开一道人生风景的帷幕,三首似可读成时间漫漫的回光,覆盖在一片沥青和血肉的痕迹,渐行渐远而愈来愈速,即是居住环境的易变,也是人间条件的善变,意象的堆叠和感情的凝练,阅读仿佛可以不断往返穿梭的路径,在诗里再走一程或者停驻张望,水穷而云起,又有几番对于诗人和这个世界的体会。)
(天地之間的墨水,潑染成一道無處不在的裂縫)
(草藥:幾百年之後/我們終於能夠把李時珍/藏在膠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