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否都是禽獸
除非是自虐,不然任何戀愛一開始都是暖的吧。
初戀是個大我兩屆的學長。不醜但還比不上彭于晏,至少肚子上沒有幾大圈贅肉。我們的進展猶如Mummy Ride,還未曾說Yes就被他強吻。霸道式的告白後就只剩下霸道。
總以「為你好」來控制著我的生活。什麼時候回家;課程;娛樂;朋友圈;能問的不能問的他都要知道。交往期間雖不缺幾分浪漫但更多的是疲憊。感覺自己越是渺小,越是站不住腳。
交往十個月剛巧遇到了我的生日。他定了酒店,買了蛋糕給我慶生,紅酒助興。喝了幾杯就把我強行壓下。我說:
「我不想。」
可他勁兒大得只想從我身上填滿空虛卻依然掩飾不住他的熟能生巧。
只感覺到疼。
「十個月才要你,已是忍到了極限。」
十個月戀你如初卻換來一輩子的心寒。
我絕對不會告訴你,
我愛你。
(禽獸世界愛情照妖,女人用一身的絕望和苦痛,換來的即是男人的原形畢露,情節進展的邏輯稍微牽強,所謂「暖」的情節應該加以鋪墊,否則人物即陷入所謂「自虐」的矛盾之說,不過文字擁有一股言簡意賅的殺意,極能將人物的心思展露徹底。)
陪伴
那天打着雷下着暴雨,我一人走在街上,不是我不怕而是我知道他已经安排好了。果然,手机传来简讯“大傻子还在街上逛什么?前面路口车牌:XXX,赶紧上车回家冲个热水澡。不然感冒又要麻烦我了。”
除了不会浪漫的情话,他算是个完美情人:每个星期都会安排好约会地点、时不时安排惊喜、知道我的一切喜好,就连我的生理期他都比我还清楚。我们异地恋快三年了,我对他的印象也逐渐模糊。我记得他大我三岁,高我一个头,喜欢穿黑白两色的衣服。他的声音非常的低沉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如果他不挖苦人的话。
我跟他相爱六年,异地三年从来没听过他对我说那三个字。我的每一天他都安排妥当,除了明天。明天我将身穿黑色抱着一束花到山顶上,望着他的照片对他说:“大傻子,我爱你。”
(爱情还阳生死无间,故事的构想其实有趣,不过情节多有不合理的空隙,而且文字叙述略有拖沓,或是还魂或是科幻的情境,皆需可供揣测的暗示,而且所谓转折还需一番铺垫,否则便是硬拗。)
(醍醐可以灌顶,提灯笼可以年轻,标语以呼唤的方式勾起青春的回忆,泛黄的色泽弥漫于字里行间,仿佛对于时间的感念和觉悟,再配上一帧过度曝光的照片,形成了某种如梦似幻,带有视觉震撼和冲击的图文构想。)
北国冰城
寒假期间,我去拜访在哈尔滨的朋友。 当然,主要是来这座被誉为“北国冰城”的地方参观一番。
下了火车,我发现温度只有零下十五六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酷。与在车站迎接的朋友寒暄了几句之后,我们便开始了第一天的旅程。
由于路途遥远,我就在车上小憩了一阵。醒来时已经下起雪,导致整片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其实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懊恼,因为北方嘛,一定会下雪的。
伴着这场雪,我们到了中央大街。明明才刚4点,天已经大黑。放眼望去,大街上满是俄罗斯风格的建筑,街边的商店的橱窗里也陈列着稀奇古怪的工艺品。因为临近圣诞,熟悉的圣诞歌在街上环绕,别具异族风情。朋友强烈推荐当地的雪糕,可我却明白,冬天的雪糕威力十足,一个不下心就会让人出洋相。应该是受气氛烘托吧,街上随处可见挽着胳膊或拥抱着的的人。像我们这样怀着一颗虔诚的旅者之心的,着实不多,虽然我们也互相调侃直接带着一位心上人回家。
后来,我们便在一个特色餐厅吃了一顿正经的俄餐。味道有些古怪,却也不算太坏。
酒足饭饱之余我便问朋友他觉得这里怎么样。果不其然,他已经麻木了。毕竟嘛,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即使再好玩也终究会厌烦。最初,我们抛下平日里的压抑,以探索的眼光去观察一座陌生的城市,自然富有情趣。可时间一长,也会对去过的地方感到厌烦。更何况也不存在无限长的假期。只有经历了劳累,短暂的休息才显得珍贵。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格外享受旅行吧。
(像是一天行旅的据实和顺时记述,到了哪里看到什么的写法,缺少了地方景致更加细腻和深刻的观察和体会,描述文句多有嘛嘛吧吧的语气,虽然可能是一种性格的亲切表露,不过读起来略嫌别捏,结尾为旅行的目的注解,其实也大可不必。)
年畫體驗
雨水尾隨著藤蔓從古北水鎮的屋簷上滑了下來。穿著一藍一紅的雨衣,我和朋友沿著青砖灰瓦的老宅建築,終於來到了隱藏在轉角處的年畫坊屋舍。墻上是一個由黑色綫條勾勒出的福字,裏頭散開了藍白色的蓮花。兩個敲打著撥浪鼓的福祿娃站在中間,擁戴訪客們的到來。
我和朋友曾經上網搜尋了關於年畫的資料,初始印象停留在氣勢威嚴的守門神、以及老神在在的觀音送子圖,由複雜的曲綫勾勒而成,用色大膽奔放。令人驚喜的是,屋舍裏頭挂滿的年畫反而都是些平易近人的十二生肖。就連本應該帶有一絲殺氣的火龍,眼珠都歪向了兩旁,呈現出了醉酒后的詼諧模樣。
“上色體驗四十元。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生肖就可以開始。" 板著一張臉的女店員將剛吃完的燒餅屑拍打在厚厚的外套上,對我們說道。
我們理所當然選擇了自己的生肖。女店員將兩張老虎圖案的年畫、兩張墊底的報紙、一盤梅花形調色碟、還有一桶色彩筆遞給我們。握在指尖,年畫紙薄得如同外面的細雨,仿佛如果不仔細留意,就像不存在似的。然而奇妙的是,當你為它沾上第一抹顔色時,它卻又顯得如此真實。
不知是民間藝術的魅力,還是舊報紙的味道具有安撫人心的作用,原本因為陰晴不定的天氣而有所躁動的內心也變得平靜了。偶爾抬頭看,還會發現一家人手牽著手路過這裏時臉上洋溢出的幸福表情。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作畫的樂趣,我時不時會嘲笑朋友在用色上的粗糙,甚至試圖去破壞她的那副畫。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店裏出現了一位陌生男人,而女店員則在一旁的哭泣,像極了上一刻在外求偶的喜鵲。我們這才知道剛剛黑著臉的她原來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男人離開之後,我們的年畫老虎也完成了上色工程,黃、藍、紅、粉、綠無奇不有。女店員用報紙將風乾后的年畫虎捲在了裏頭。不巧的是,天空卻又開始下起來傾盆大雨。沒有了來時的煩躁,我們把裝著年畫虎的書包小心翼翼地藏在胸前的雨衣底下,快步衝進了雨裏。
(生活慘白,旅行是為自己上彩,遊歷見聞的描述出色,可是文字在細膩的圖繪之餘,似乎有點過於醉心於手工藝,見樹不見林難免少了地方的氣息,不過作畫和氣候之間串聯有趣,仿佛內心的相互交感。)
却话大连夜雨时
当我撑开伞的一瞬间,星星顺着伞面滑落,沉没在覆盖着雨水的地面上。
大连星海广场的宫灯如同繁星一般,在我周身氤氲的水汽中游走,斑驳了地面,海滨城市独有的气味像弄堂半空挂着的潮湿衣物,迎风半飘不飘,将我彻底包裹。
傍晚八点钟,夜雨将时间拉扯的无比漫长,我夹着雨声,在砖红的宽阔大理石步道上独行,步道两边的灌木丛很是特别,根部边缘处绕着细细的灯,恍若一条条灯笼鱼婉转游过我身边。
此时我听到一个人隔着灌木丛行走,脚底和雨水亲吻时咯吱咯吱的声音尤为明显,我忍不住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认出那大抵是个男人的背影,透过影影绰绰的薄雾看到他穿着一件花纹格子衬衫。并且,我抬头看他时,正巧也看见远处极高的写字楼,约莫有三十多层,顶端亮着三三两两的灯火。
大连是中国有名的浪漫之都,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辟出这样一片偌大的广场来,颇有闲情逸致。
穿过雨天寂静无人的星海广场,又一次路过买早点时热闹的小巷子,地上的坑坑洼洼此刻积了水,有些破损的街灯明明灭灭,不时夹杂着刺啦的电流声。
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天变成了清晨,一切的黑不是因为月光在雨天过于暗淡,而是因为日光在黎明不够澄澈。
有温柔不失凛冽的海风吹过来,早市上摆摊的小贩们精神抖擞,吆喝声都带着一股扑鼻的鱼腥味,那时一个穿着跨栏背心的老大爷热情招呼我品尝他家新鲜采摘的蓝莓,放入口中时,便化成一颗绵软的糖,把舌头都染成了淡紫色。
忆及清晨,我忽然想去看看那家卖鸭脖的店是否还开着门,便深一脚浅一脚跨过有些泥泞的巷子,却只看见银色的卷闸门落了下来,卤鸭脖子的浓香也被一道关了起来。倏地,一只花猫从我身边窜过去,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眯着眼看它贴着墙根走,拐过不远处房屋的一角,在某一刻,它的头在一条房屋后的窄道里,尾巴则留在这条街上,脊柱可以弯成诡异的直角。
再从巷子里出来时街上还是没有人,但是有一辆公交车漂过来,车内的人很多,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头挨头肩靠肩,雨水模糊玻璃,看不清他们的衣服和脸。
这时,肚子失望地叫了几声,一个念头也随之浮上我的脑海,我确实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中旅游,所有人好像都穿花纹格子衬衫。
(毫无目的的旅行,抵达一种似有若无的意义,下雨的城市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异地,除了几笔全景的勾勒,文字由始至终都叼着猫意,傻里傻气的走上岔口步入歪路,快乐的迷失在水气和夜色之下,仿佛正是慢慢的走近自己。)
香
伊思邁抵達送餐地點之際,才發覺不知五香阿嫲住在幾號。
以前還有手機指路,這回卻派不上用場,伊思邁騎著腳踏車,頂著辣醬般的日頭,咯吱窩浸透的汗水,沿著瀝青彎斜的街道,一路從金文泰到了蔡厝港,顛簸流徜。
當外賣送餐員三年多了,第一天狼狽開工,因為太久沒騎車的緣故,伊思邁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的,才把一包橡皮筋扎得緊緊的五香,從嘈雜的小販中心,送到獨居一人的五香阿嫲手上。
五香阿嫲接過五香,擺手要伊思邁稍等,轉身佝僂的從冰箱取出一瓶綠茶遞給伊思邁,只是微微點頭,大概因為言語不通,什麼話都沒說。
從此之後,每個月至少四五次吧,風雨不改好像吃不膩似的,伊思邁收到送餐的訊息,一看是同一攤的五香,便拼了命的騎,擔心五香阿嫲肚子餓著,正如五香阿嫲每回都會遞来一瓶冰涼消暑的綠茶。
當一兩個月沒接到五香的送餐,伊思邁開始納悶,本想順道偷偷了解情況,只見五香阿嫲的大門深鎖,剛好有鄰居在走廊澆花,略問之下才得知,原來五香阿嫲已經香了。
於是伊思邁連忙打包五香,匆匆趕路,雖然毫無頭緒,可是在一排排置放骨灰,貼著逝者長存的頭像格間,輾轉來回搜索,終於還是找到了五香阿嫲。
伊思邁從方形的保溫箱中拎出五香,摸了摸確定還有熱氣,擺在五香阿嫲面前,心裡憂傷的說了一聲——sorry for the wait。
快餐
“叮鈴!”一聲清脆的響聲從老黃的手機傳出。老黃順手一點,手機屏幕顯示著兩份M記訂單。騎著腳踏車的老黃瞟了一眼訂單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慢悠悠地往M記騎去。腳踏車停在了商場門外,老黃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眼地址,隨即按到了掃碼頁面。“登錄成功”,綠色頁面出現,老黃順順利利地走進了商場,扶著手扶梯走到了地下一層,在賣漢堡薯條的M記門口等著。
“誒,你又來了。5104啊,你等等,馬上就好。”M記服務員帶著口罩,手上的動作不停,準確並迅速地打包起編號5104訂單所需要的餐品,笑嘻嘻地問道,“才下午兩點,你今天送了第幾單了?”
“今天啊?都第七單咯。現在都點快餐,可不得多送幾單才夠本。”老黃樂呵呵地回答,眼睛都笑得瞇了起來,手上還不時看著手機上的訂單時間,確保自己不遲到。“經濟那麼困難,還好還能幹這個,要不然,家裡都喝西北風去了。”
M記服務生把餐品裝袋封上,遞給了老黃。老黃抓起袋子,招招手,頭也不回地走出商場,騎上了腳踏車。老黃騎得風馳電掣,綠色的衣服因快速地移動而被吹得鼓了起來,轉眼間到了組屋樓下。老黃搭電梯到了七樓,看了眼門牌號,喊了一聲“Mr Ong,Delivery!”,然後把外賣袋子掛在了門的扶手上,然後後退幾步看著人把快餐拿了進去。
老黃乘著電梯,剛到一樓,“叮鈴”一聲,又是個M記訂單。老黃又再次騎上腳踏車,往來時的路騎去。
(人物的舉手投足和動作的延伸起伏,皆有利落的捕捉和呈現,不過情感的流露近乎寫實,不妨在含蓄的常樂知足之外,注入一些更為明亮的描繪,如此較符文案的需求。)
苹果手机
老张被衰老威胁,不是因为日益模糊的视线,不是因为花白稀落的头顶,不是因为躺不了软床使不上劲的老腰,而是他和小白的距离,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横沟,愈加狰狞地,拉锯在他们之间。
老张七十四岁了,而小白今年四十九,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老夫少妻。他每天早晨埋头吃白水煮鸡蛋时,小白正轻哼着歌,站在镜子前涂抹,风韵犹存。老张看得真切这诱惑,他只是不再有精力胡作非为一番。
老张唤小白吃早饭,小白突然提出要买最新款苹果手机。老张的怒火蹭地窜上来,扯着嗓门开吼:“你吃饱了撑的要花几大千买手机。“小白把碗一放:”我要走,这家待不下去了!“她提着包,穿上高跟鞋,砰的摔门走了。
老张脑袋里嗡地一下,空空的。他迟缓地起身,熟练地收碗,熟练得快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包揽了家务。他烧了锅开水,滴上洗碗精,拿起坑坑洼洼沾着钢丝球钉子的丝瓜络洗碗布,将碗筷抹上洗碗精。
老张正值盛年时,妻子病逝,通过朋友介绍见到了小白。小白不漂亮,她五官长得大块,身板却短小。人人称道小白勤快能干、心灵手巧,老张认定她是勤俭持家的贤妻良母,两人一拍即合。
最初,小白的确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为了两毛钱和菜贩讨价还价,衣服只拎几十块的穿。两人搭档做家务,老张热衷做饭,小白麻溜洗碗。街坊邻居都夸两人般配,老张听了,心里也美滋滋的,对小白越看越喜欢。老张不求大富大贵,能齐心过日子,就够了。
智能手机的出现,把老张拍在沙滩上搁了浅。他费了老半天劲才学会接电话,直到现在,他也时常为意外弹出的广告慌神,一遍遍楞头顶着小白的不耐烦,钝钝地操作。与此同时,小白通过手机,见识了全新的世界,结交各路朋友,终日相约聚会。小白愈发注重打扮,三天两头添置新衣,美容养颜样样不落。老张每月四千块养老金,凑合着生活开支刚刚够。因为花钱,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只有今天,小白竟然说要走。老张就当她无理取闹。经历这么多年,周围人都看在眼里。都这把年纪了,她哪能真走,那可像什么话。好好过吧。
老张弓着腰洗完碗,走到卧室打开衣柜,女人的衣服挤满了衣橱。他把手够到里处,凭着触感,寻他那件灰扑扑的毛衣背心。换完衣服,他系上护腰,蹬着叮叮当当的自行车出了门。
不知不觉,老张到了银行,他轻叹口气,取了七千。
中午,老张照常做好饭,刚把菜端上桌,便听见门响。一等小白进屋,他便把钱递给小白。小白原本垮下的冷脸,瞬间溢出了光彩。吃饭时,小白眉飞色舞地讲苹果手机,老张不吭声,一筷子回锅肉,一筷子萝卜白菜。
吃完饭,老张起身收碗,小白连忙摆手让他坐,手脚麻利地拾起碗筷,随即进了厨房,开始洗碗。
(最真实的爱情,其实都是不甘不愿,故事的写实在于潜藏的人性,文字的力道不愠不火,除了开头稍微道破,接下来都在静观一种柴米油盐的人间,不需要什么大奸大恶的情节,仅仅就是女人一点点的虚荣和男人一些些的窝囊,就能领略说故事的通透和精彩,不过老张的转意尚欠一道「米色的蛾翅」,如此才算圆满。)
雪花飄飄
媽媽出院之後,以前早已忘卻的某些事情,慢慢一件一件的,倒退着記起來了。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醫生配的藥,發揮了出乎意料的效力,不過想想或許也是正常的現象。都說人老了越來越像小孩子,突然又喜歡吃甜的東西啦,無緣無故發笑發呆啦,所謂返老還童的現象,不外就是歲月如梭到了盡頭,然後循著原路折返,解開那些之前交織在一起的縫線,回到最初那個孑然一身。
一天一天的過日子無甚大礙,只是那些關於時間的細節,有時候僅是稀鬆平常的小事情,像大年初一打麻將胡清一色贏了很多錢,或者再次聽說禿頭鄰居搞上了酒吧裡的越南妹,但是也有恍恍惚如一陣光天化日的閃電雷鳴,當下的現實剎那間便會劇烈搖晃。
比如出院不久的某個下午,媽媽本來興致勃勃看著電視,突然就跳起來抓了包包夾在腋下,說要去看大伯母最後一面。
我可是費了一番唇舌解釋,好不容易才拉住並且說服媽媽,大伯母其實去世兩年了:“妳每個晚上都有去喔,還一邊折著金銀紙,一邊哭得稀里嘩啦。”
死亡似乎是最常出現的麵包屑,散落於媽媽心底那座龐大蕪雜的記憶叢林,大伯母之後還有媽媽的老朋友梅姐和方姨。梅姐五年前因癌症病歿,在世時每天早上都會給媽媽傳來一張佛光普照的蓮花圖。方姨則好像是十多年前遇車禍死的,根據媽媽清晰如昨的回溯:死人妝化得可漂亮,一點都看不出來,還年輕了很多喲。
至於父親,媽媽是坐在兒童遊樂場邊的深藍色椅凳上,像一陣涼風倏忽拂過而竄入腦門。
複診時醫生表示不需太過憂慮,而且特別交代,有空就帶媽媽去熱鬧一點的地方,讓身心可以放鬆,對於病情大大有利。於是我便把媽媽帶來這裡,以為圍繞在一群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溜著滑梯荡著鞦韆,媽媽總該想起一些比較陽光明媚的事情吧。
那個老傢伙死得好啊,在充滿童稚的歡聲笑語之中,媽媽只是靜靜說了那麼一句話,嘴角牽著臉頰的皺紋抑揚,炯炯的目光流露了心曠神怡。
媽媽很年輕就嫁給了父親,我懂事以來從未見過這樁婚姻的美滿與和諧,連我都疑惑不解,為何形同陌路積怨日深的這兩個人,不乾脆離婚分開算了。父親平時沉默不苟言笑,不過該給家裡的錢,卻一分一毫都不會少,我心裡雖然也有厭惡,但是二十年過去了,如今回想起來,對於已故的父親反而多了感激。
沿著蜿蜒迂迴的虛線,媽媽陸續醒起五十歲時第一次搭飛機出國旅行到了九寨溝,三十多年前我們搬新家時的手忙腳亂,還有我十九歲那年初戀沒幾天後失戀的哭哭啼啼,當中也穿插了許多跟父親砸碗公丟茶杯,咬牙切齒喊打喊殺的插曲。
媽媽今年七十九了,我每天如常在家裡辦公,同時照顧老人家的起居飲食,生活其實過得去,每隔一陣又能從媽媽嘴裡叨叨的倒敘,聽到那些煙遠得連我都毫無印象的事跡。
自從我冒出密密麻麻的麻疹,發燒一直高溫不退,媽媽擔心得日夜在旁伺候,也已經好長一段時間,媽媽卻未曾再想起什麼了。
我以為媽媽已經完成了記憶的全部逆流,連醫生也說大概是康復七七八八了。可是就在那天深夜,媽媽卻把我從床上搖醒,說要吃巧克力。
媽媽拉直了背立坐于床沿,比手畫腳顯得興奮,要不是滿頭皚皚的白髮,我恐怕就誤以為這般急促的語氣,正是一種屬於少女的嬌嗔。原來媽媽剛與父親一起遊車河約會,父親送給了她一盒瑞士進口的巧克力,牌子的名字念不出來,可是咬了一口後,形狀像是一座一座雪花飄飄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