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者
农历七月初一的深夜凌晨,我在麦当劳门口,遇见了夜游者。
那是一个星明月稀的星期三,鬼门关甫开,咿咿呀呀的窜出了许多好兄弟,像是一群失魂落魄,飘摇失根的古老族裔,虽然死了仍旧穷凶极恶,归返阳间徘徊在活人疑神疑鬼的想象,一片黑风索索飒飒的文化荒野。
至少根据南洋一带绘声绘影的民间传述,我从小听惯了大人们用悬疑讲古的凝重语气告诫,这个月最好不要在夜间外出,撞上了触霉头算幸运了,严重的搞不好会被附体缠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类似那年头流行的粤语残片戏码,然后就以某个说不出名字来的远亲近邻,某某四姑妈三叔公,或者老林老王的亲身经历,费尽唇舌的尽力演义,那道横隔于生死两界的业障。
小孩子被骗大后当然不再迷信,那天半夜肚子饿,遂想很久没吃麦当劳了,路上碰到有人点香烧烛供奉糖饼鲜果,才突然意识到鬼月降临,接下来草间必然处处焦黑,空气久久弥漫一股归去来兮的异味。
子不语怪力乱神,还是说回夜游者吧。我当时正准备推开麦当劳的大门,在牛肉巨无霸和麦辣鸡腿堡之间犹豫不决,身后倏忽传来一把低沉的声音,差点把我吓得滚回半夜不敢独自上厕所撒尿的幼年现场。
“Brother?”
打从我们交谈的第一句话开始,夜游者便称兄道弟无比亲昵,要不是构成所谓身份此一界定的外在形体样貌肤色,我们完全不像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还真会以为眼前的这个邋里邋遢,衣衫褴褛的家伙,很有可能正是我的brother。
夜游者问我是不是要进去吃宵夜。我点头。夜游者问我是不是肚子饿了。我点头。夜游者问我可不可以同情一位同样肚子饿的人。我点头。夜游者最后问我可不可以买一份双层芝士汉堡给他吃。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者是骗子?)四处行乞,一般皆是讨钱而非要饭,如果有人举报,社工或者警察便会前来,把他带走安置。我盯着夜游者抚摸肚腹,滑稽的动作流露谦卑的决心,想想其实也没多少钱,于是我点头进去了麦当劳,完成点餐取餐的程序,端出一份双层芝士汉堡外加小杯可乐,递给夜游者,随后入内安坐角落的位子,嚼着双层芝士汉堡。
夜游者坐在外头木条靠背长椅上,过去我记得是麦当劳叔叔坐的,近年由于小丑的形象不佳,拆掉后只剩下夜游者佝偻的背影,正在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咽,偌大玻璃窗流泻出来的白亮亮灯火。
连麦当劳叔叔也有不合时宜的这一天,我吃饱后怕麻烦走侧门离开,两天后的三更半夜,眼睛看剧时肚子咕噜咕噜,于是出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麦当劳,果然又遇见了夜游者。
这回的“brother”夹带兴奋上扬的尾音,我照旧叫了两份双层芝士汉堡和可乐,这回没往侧门溜开,夜游者此时吮着可乐塑盖上的吸管,发生空空洞洞,仿佛要抽吸殆尽所有暗夜静谧的声响,好整以暇的对我说。
“我从外面看进去,觉得brother你和整个地方,很像一幅画。”
“一幅画?”
“是的。画家名字忘了,画的是一家街角的餐厅,深夜的时辰,三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好像还有一个女人,围坐在环形的桌子前,喝着咖啡吃着东西。还有还有很多光。”
“就这样?”
“就这样。”
没料到夜游者竟是文艺爱好者,回家路上我立即用手机上网搜索,输入那几个关键字后,画作的图片展列眼前,亿万像素凝固探照在那家街角的餐厅,可是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像。此后三几天,我都会到麦当劳去,有时只为了想确定夜游者还在那里。有时夜游者会说已经有人请他吃了谢谢你brother。有时我们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你知道这时候是华人的鬼月吗?”
“我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
“课本不是都有教过吗?这是一个种族和谐的社会啊……Brother你以为我是鬼?”
“你是吗?”
“我是吗?”
夜游者说完露出焦黄惨淡的笑容,整个农历七月,我至少吃了十多回麦当劳,胖了两三公斤,直到鬼门封锁的那一晚,夜游者如南洋的雾绡随之杳然无踪。夜游者当然不是鬼,我已经长大了,夜游者比较像是全世界麦当劳叔叔的人形塑像,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拆走后,藏匿在一个巨大、密闭、不见天日的麦当劳叔叔仓库里。
死亡
这时女佣端下香气四溢的火鸡,这时迷迭香的清香占据了整个座子,沉默片刻,小华的父亲又一如往年的说“谢谢主让我们全家......。”
这时敏感的小华并没有仔细听完父亲说什么话,他只是发现父亲在发出全家这个音时有明显加重语气。小华不禁联想道:“对啊没有了你圣诞节不再一样”。这时宝德望不经意把眼神着圣诞树上的灯饰,他突然想到圣诞树中常见的槲寄生(Mistletoe),一个厌恶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此时泪水不禁蓄在他的眼里,对啊他的确像是挪威神话(博得与霍德)《Balder and Hod》那个罪大恶极的 Hod,哥哥的确是被他害死的。
这时小华的记忆不禁回到一年前的时刻。那个时候经过小华的软磨硬泡,小光终于答应接他去打球。 此时正下着滂沱大雨,可是小华和小光却还是兴高采烈的谈天说地。这时小华突然从左眼的余光看到黑影。砰!这时他唯一记得的是,小光幼小的身驱就这样从驾驶座撞飞。
虽然当时小华的父母常说“意外总是意料之外,你不是故意的”可是良心的谴责却仍然像黑影般挥之不去。他常常暗自咒骂自己“他刚学车我为什么要缠着他,如果当时他没有分心聊天他是否能反应,躲避那个灾难。此时的他也不禁联想到双胞胎哥哥,他们量的关系就好像暗与光的对比。他的哥哥从小就长得可爱,机灵过人,四方的光亮似乎总是群聚然后有意无意的群修饰他帅气的脸。不只如此疼爱弟弟的他也常常保护弟弟。我呢我是怎么平庸,慢三拍,胆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不是我,为什么我的伤势那么轻他却…..“。此时的他深感人类面对无情命运的无力。
过了几个月小华出院了,虽然皮肤和组织在多轮的细胞分裂得到修复,可是对小华说,再多轮声嘶力竭的内心质问也丝毫没有洗涤他的罪恶。他常常喜欢躺在床上,即便了解他不可能自杀(不道德的行为),他还是喜欢想象躺在棺材的感觉,不知如何想像黑暗的拥抱,散透全身的寒气,还有力气从身体的流逝,似乎能给他莫名的安慰。
虽然受道德的阻止,他的无意识似乎对这样一个决定做出反抗,他常开始吃得少,睡不好什么都提不起劲。偶尔因为玩笑潜入嘴巴的微笑,也常常如冰雪中的火柴在霎那间熄灭无影,。不只如此,此时的他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对他来说他常常无力挣开眼睛,睡梦中时它还可以假装一切如旧。可是在屋子和市区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和他的记忆让人无所逃跑。温暖的床似乎是他面临这个残酷世界的唯一堡垒。
另外在这个时段他也常常阅读文学作品一些让他痴迷的作品包括米奇.艾尔邦(Mitch Albom) 的《5 person you meet in heaven 》,还有 爱丽丝.塞伯德(Alice Sebold)的《Lovely bones》。他常醉心于想象在天堂遇见哥哥或者想象哥哥在天堂中看他这似乎是最好。另外《Balder and Hod》 这本书也格外吸引他的注意力。
只是无意中察觉国王有驴耳的皇冠工匠都难压住秘密,更何况是受身心巨大煎熬的小华,在确保对方会保持秘密之后,他也会时不时的把心中的想法倾诉给兄弟俩曾经的共同好友明达。
其实小华的父母并不知道小华真正的状况。这是因为(为了麻醉自己丧子之痛)他们工作比以前繁忙,因此他们见面的机会有限,另外为了让父母不担心,小华总是尽量在父母面前会尝试粉饰太平。小华的父母也常常因为精神压抑而叹气。可是敏感的小华误解父母叹气是因为遗憾死的是哥哥,不是自己,虽然小华自己也是怎么想,不过想象父母也有同感不禁让他格外哀痛。因此全家都无力的陷入在伤痛中。
这时小华被父亲一段惊奇的话拉回现实:“我们认为是时间放下小光,这个时候他已经到天堂当天使,我们家好好面对自己对小华不再压抑自己,然后我们会减低工作量然后多陪伴彼此”。此时平时面色镇定的母亲突然哭成泪人。
她说:“我们昨天选礼物时偶然遇到明达他跟我说你的真实想法“。
这时母亲接着提到“对我们的确比较为你哥哥骄傲可是并不代表我们不为你骄傲你其实是个善解人意还有细心的孩子,我们也同样爱你“。
小华不禁泪如雨下,他也开始向父母倾诉他的想法。
后来,一家三口观察到窗外是大雪纷飞,他们突然明白詹姆斯.乔伊斯(Jame Joyce )的小说《The Dead》提到的话“面对如死亡的白雪,人是无力的,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雪会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也许面对死亡最好的方法,就是阖家团员享用一席丰盛的晚餐,相互抚慰,相互玩笑。不一会儿房间的哭叫声开始平息,变成了半哭半笑的语段。这个时候午夜降临,城市教堂的钟声开始响起,为这个城市庆祝圣诞的千千万万人赐福。也许不是明天,或者是下个星期,但是这个家终将会慢慢放下哀痛,小光的记忆将不再是愁云惨雾,他会淬炼成他一颦一笑的光鲜合集。
(东拉西扯的情节,洋洋洒洒的错字,层出不穷的语病,就算是再新鲜有趣的故事,这般啰里啰嗦的叙述,几乎也会让人不忍卒读,何况是这种丧失亲人悲恸莫名的桥段,其实故事大可删减一半的篇幅,将那些毫无关联和刻意凑合的描写删除,还原给为简单的场景和时序,将心思放在一家人如何面对伤逝的情境。)
老莫
晚上十点下班,我关掉手机,用便利店的啤酒,偷得一点回家路上的安闲。这种逃脱束缚的短暂瞬间,总让我想起老莫。
老莫曾是我的室友。出于拮据的经济条件,我那时安排自己一边学计算机,一边在便利店做夜班兼职。长达两年的时间,我和老莫、阿毛一起住在紫葵市场附近的出租屋里。老莫不姓莫,全因为刚搬来时,老莫总说要震撼文坛,成为继莫言之后第二个拿诺奖的中文作家,才得了这样的绰号。
老莫深信自己能一鸣惊人,并非毫无根据。据说老莫中学的时候,就获得过某著名文学奖的提名。那一阵子上夜班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象老杜的照片出现在店里的刊物上。这样我就可以在结账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地告诉客人,杂志上那个家伙,就和我住在一起。
老莫的房间在我房间的对面。那间屋子,有着灰黄的老墙和裸露的水管。不论外面是什么季节,那里始终像是秋天干枯的草场。老莫总是猫着腰坐在整个草场的角落,面对着他那台网上淘来的二手台式机。老莫有时只是盯着屏幕,什么也不做,我完全理解这种习惯,就如同黑底的编程软件总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老莫或许也渴望从屏幕里得到某种安慰。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莫写作事业的进展和他的房间一样看不到苗头,我对老莫上杂志的希望也就渐渐磨灭了。老莫却仍一篇篇地投稿,并坚持不懈地把自己的作品发布在博客上。尽管如此,几年下来,关注仍少得可怜。我和阿毛都觉得,这一半因为从老莫的作品里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一半因为老莫本身就是个存在感很低的人。
老莫存在感很低,不论在虚拟还是现实中。有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去餐厅吃饭,服务员都会直接略过老莫,只来招呼我们两个。但即便是这样的老莫,后来也还是遇见了自己的“伯乐”。
某一天,老莫突然兴奋地告诉我们,他可能要成名了。我们自然不信,但当老莫拿出仔细折叠好的获奖通知和出版合同,轮到我和阿毛目瞪口呆了。
老莫离开出租屋,足足有十多天,而阿毛照常每天带不同的女人回家,我照常写代码做兼职。便利店没人的时候,我会在杂志的各个板块挨个搜寻老莫的踪迹,但都一无所获,直到某天晚上,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到店里来,叫了我的名字,我才辨认出,那就是老莫。从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勉强拼凑出事实:所谓“出版社”,仅仅花费几本样刊和伪造的通知,就骗走了老莫之后很多年的希望。
我对于老莫受骗并不意外。毕竟,在这样的年代,理工科和工商学才能提供更加安稳的道路。
回家路上,我们一起穿过紫葵市场旁边的暗道,老莫慢慢摘下他的细框眼镜,昏暗的路灯下面,他的八字眉和矮鼻梁都显得很扭曲,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老莫哭,这成为了老莫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
老莫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很久,多年过去,计算机专业也已经如约给我一份稳定的工作。但从工位旁的窗户望下去,我似乎总能看见形似老莫的家伙,他拿着他新出版的书,望着我,朝我微笑,一副令人嫉妒的模样。
(简单怀人的情节框架,当中却深嵌了人生最大的难题,一边是跌跌撞撞的对抗,另一边是安安分分的妥协,人物对照的描写含蓄,尽从细处展现心思的伸延,虽然类似“存在感”的描写有些形虚,还不如实在的勾勒眉眼,而且首尾采回想的形式略有重复,不过故事正如佛洛斯特的诗,那条没人愿走的路,总是充满各种叹息。)
进击的巨人
小明唯一的嗜好是看漫画,还有看隔壁班的三笠阿克曼。
偶尔经过课室下意识的转头侧望,只要瞥到一眼三笠阿克曼笔直的发梢,或者弯弧的唇角,小明就心满意足了。小明顺理成章的把她当做漫画的角色,不敢张扬,因为害怕惹来太多注意。从小学就开始了吧,整个世界纷纷快高长大,小明却还似乎处于未发育的阶段,身子比同学矮个半截,规定坐在第一排的位子,当大家为了青春痘而烦恼,小明幼嫩而惨白的皮肤,加上短小如藕的四肢,看上去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自然成为很好欺负的对象。
升上中学后情况变本加厉,小明于是越来越孤僻,学校里连一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直至看到了三笠阿克曼,原来就在现实里仅仅隔着一道挂着白板的灰墙。
每天早上,小明都要在妈妈忧虑的神情底下,吞咽吃下几颗维他命,白色的加强钙质、白色中间有线纹的补充铁份、另外还有一颗红褐色作用不明的胶囊。戴上黑框厚片大近视的歪斜眼镜,上课时双手在桌底下互扣掐紧,直到沁出冷汗温湿大片掌心,垂头死盯着密密麻麻的课文,其实根本没在留心听讲,只是眼珠浑浊畏畏缩缩,将存在的意识全部凝聚在某个字与字之间的空隙,进入昨天窝在被里看过的漫画情节,以为这样至少就安全了,可以不受任何外界邪恶力量的胁迫。小明最怕老师当堂叫他回答问题,连刚冒出来的那几根细软的脚毛,恐怕都会于大腿内侧上突然竖起。
仿佛一生下来,小明就得过着这样的日子,怨天尤人于事无补,所以只好学着认命,谁叫自己长不出十五六岁的阳刚血气。如果一天当中,只是被掷纸团拨头发撞胸膛,已经算是侥幸,有一回短裤被几个同学硬生生扯下来,丢向天花板上悬挂的风扇。当老师出现喝止哄堂大笑,急忙按下开关,那条纯白短裤缓缓停止转动,像是漏尿渗透而出的淡黄色块,仿佛仍受离心力的牵引,于裤裆拉链边慢慢晕开一片枯叶般的浮印。
找来各方家长开会商议,依然没有满意的结果,校方给滋事的学生记了大过,爸爸妈妈语重心长的要小明以后小心一点,别跟那些坏同学玩在一起,另外再加一颗粉红色的维他命。
可是,爸爸妈妈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只有出手动粗的坏同学,以及袖手旁观的坏同学,不像是漫画的框格如此分明,单单从绘画的线条和构图,以及人物的出生经历,便可以做出善恶的区别。小明变得更加神经兮兮,每天多穿一条内裤,上课时头垂得更低,不再故意绕进三笠阿克曼的视线,下课便马上跑回家,从漫画井井有条,从右到左的翻页节奏中,寄存活着的本能。
小明从不参加任何课余活动,不过那一天学生会主办了一场coser比赛,大概是为了迎合现下流行文化口味的教学噱头。小明下课后,好奇悄悄步进礼堂内搭起的会场,在急着扮演各种电玩和动漫角色人物的学生群中,第一眼便看到了三笠阿克曼。
果然不出所料,小明为了自己超前的眼光,这辈子以来第一次感到由衷的自豪,三笠阿克曼真真实实恰是三笠阿克曼,整装待发跟着四五个男女同学,一列排开抬起右手抓住拳头,如同锤子拍向胸口。
他们的服饰过于粗制滥造,轻易露出幼稚的马脚,小明心里更加得意忘形,因为自己不需任何外在附加的道具,以及装模作样的姿势,既能够在一瞬间,化身为最逼真的造型。小明往三笠阿克曼的方向走去,塑胶底白鞋每踏出一步,发出像是骨节扭曲迸发的声响,这时整身的肌肉不断膨胀,校服和短裤乃至两条紧束的鳄鱼牌内裤跟着崩裂,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刺的大牙,将三笠阿克曼身边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像是一颗一颗的维他命,吞进肚子里。
小明终于变成了一个颤颤巍巍的巨人,不过最后会把自己的命,留给三笠阿克曼,最沉默且最温柔的一击。
两轮月
老人说耳朵越厚,福气越大。
这样一句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的话让我记到了现在,每回遇到陌生人的时候,我总要悄咪咪地打量打量他的耳朵,看看这个人是不是长了个多肉的耳垂,有着厚厚的福气。
耳朵好像是一个人退化了的翅膀,说不准远古时期的人们正是借着耳朵飞翔于原野之上,却因为生活品质的提高增大体型以后,丧失了飞翔的能力。如来佛祖可能是为了保留住自己飞翔的能力,才坚持着自己的肥厚耳垂。若真是如此,看着一个人的耳朵大致也能揣测出他转世前的马达功率如何,究竟是双发动机的波音747还是四引擎的707,耳朵都告诉了我们答案。正因如此,它也成为我们小屁孩之间打闹着起绰号时的很重要一个凭证,“小飞象”,“大耳朵图图”,“刘大耳”,一个又一个名字记载着岁月的蹉跎,回首时这些绰号代表着的人也不知不觉各走一路去了。
除此以外,有的耳朵还可能是长辈为了陪小孩耍闹特地长那么大的。咿呀学语之时,我最喜欢的就是趴在大人的背上,抓着那两轮新月般的大耳朵当着自己的方向盘,指挥着前进的方向。骑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时的安心感,总让我觉得自己就是睥睨天下的帝皇。左手揪着左耳,右手揪着右耳,偶尔也会反着来抓,追求着一种征服了身下“坐骑”的感觉。
殊不知小时候不是那么好好珍惜的话,这段时光真就会如白驹过隙,甚至记忆力还没完全成熟的时候,我们的体重就不是他们脖子所能承受之重了,而那两轮肉肉的方向盘,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缺少了使用者的揪拉扯打而慢慢生锈老化,让皱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乘虚而入了。
(整体较是知性的表述,夹杂一些个人的见闻,虽然抒情的着力较弱,不过文字形容却不失韧性,不妨让这么一对耳朵,附在明确的人物之上,油然而生的感叹和牵挂,才有可以亲切召唤的对象。)
溃疡
溃疡是从美珍三天前不小心咬破的嘴巴长出来的。那时出现在咖啡店门口的白衬衫青年,如今附着右下方的口腔内壁上,变成了一片隐隐作痛的白。
不知是午后的阳光,还是一点点薄汗,总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白衬衫下匀称的身形。青年浓密乌黑的头发,像是夏日里茂盛的丛草,就连面部线条也流畅得仿佛出自雕塑家之手,说话间,嘴角眉梢都荡漾出柔和的笑容。
此后的几天,青年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咖啡店。于是美珍会从午饭后就开始,把长裙的折痕熨平,仔细梳好头发,喷上恰到好处的一点香,对着镜子确认一切都收拾停当,再慢慢走去楼下,点一杯茶乌。温热微甜的茶水流过溃疡,带来点点刺痛,烘托着等待的心情。还好青年几乎从不失约,所以美珍总能和白衬衫,隔着无数塑料桌椅,完成短暂而隐秘的下午茶仪式。
或许是因为注意力全分给了手里的冰咖啡,青年似乎从未感召到角落里灼热的注视,美珍却已在脑中的乌托邦里,和他走遍大街小巷,品尝咖啡、热茶、果汁、美禄,他们接吻、做爱,然后倒在白衬衫上沉沉睡去。这种窥伺像是一场必败的战役,心碎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劫数,但她宁愿在溃疡消失前,让幻境多留一会儿。
或许是上天恶趣味的玩笑,青年某天离开时,落下了一只耳机。美珍犹豫再三,还是追过去,喊住了白衬衫,他们的目光因此得以短暂交汇,她听见他轻声说:“谢谢昂娣。”
“嗯,很有礼貌,果然没看错。”美珍暗暗地想,正要再说点什么,溃疡却突然作痛,提醒着她镜中女人松垮的乳房、遮不住的白发,和唇边眼角浮出的细纹。再抬起头,青年已经转身离去。似乎从前,在美珍遥远的记忆中,也曾有这样的一个白衬衫,像这样渐渐消失在灼热的午后的日光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美珍嘴里的酸甜苦辣似乎都不再那么生动,但疼痛却是生命鲜活的证明,所以她总会不自觉地舔一舔口腔内壁,在那里,好像有什么正要破土而出。
(青春的眷恋如细菌的攀附,从生活的一隅际遇,蔓延到口腔的局部溃烂,故事叙述几乎如同解剖般爽利,描述精准的切入了人物的要害和情节的穴道,将内心的压抑和皮表的绽放融为一体,生命隐隐然的消磨总是哀而不伤,也只有老灵魂的手笔才能驾驭。)
宇宙
我的世界寸草不生
只好用思念練成金屬
打造一艘太空船
希望能在末日將臨的暴雨中
發射並且降落在
妳流落許久的那座
沒有編號的星球
宇宙
--給霍金
半輩子癱在輪椅上
你卻思索了
宇宙的一生
直到閉上眼睛
終於看見了
命運無處
不在的黑洞
曱甴
自從廁所地板的洞孔竄出了一隻碩大臃腫的曱甴,肥嫂就有預感,這些神出鬼沒的傢伙,接下來勢必將會慢慢繁殖,割據自己生活所剩無幾的空間。
住了十十多年的房子,破敗的跡象愈來愈明顯,加上近來疏於清洗打理,引來異物也在所難免。那隻曱甴恐怕是嗅到了角落保麗龍餐盒內的殘羹剩菜,縱使塑膠袋扎緊包裹,仍然流溢出了意興闌珊的酸味。好在肥嫂從來不怕,以前孩子們見著曱甴仿佛洪水猛獸,連老伴也會一同驚慌失措,肥嫂好氣又好笑,不過就是醜陋惡心的區區蟲子,伸手一抓往馬桶丟入沖走,不止連殺蟲劑都省了,還能博得全家欽佩的目光。
如今老伴死了,孩子賣掉舊屋租了此處,週末輪流關切肥嫂的飲食起居,買半打雞精,講半天閒話,噓寒問暖其實也算盡了孝義。不過,少了往常的大呼小叫,肥嫂便任由那隻曱甴自由出沒,有時眼角沒瞄著,還會暗自納悶,翻箱倒櫃在層疊的相簿和堆排的瓶罐之間,兩根細如黑絲的觸鬚,左右婀娜擺動仿佛揮手招呼,四目交接的啥那,肥嫂頓覺比較寬慰。
那一天,肥嫂在鐵架橫木靠墻的邊緣,發現了三四顆豆莢狀烏黑程亮的卵鞘,心下竊喜曱甴果然是母的,當孩子如常到來探望之際,終於有一個好消息,可以告訴他們了。
宇宙
南天门打的正响
人世间恰逢开宴
揉一轮糖酥日
撒几缕蜜渍云
烹出席市井清欢
小仙人扔了刀剑
偷偷向下看
(剑仙/偷偷/打了刀)
龟
他崩溃了。
他要去找心理医生。
拖着疲惫的身躯到楼下开车,才发现一场大雪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降临,他赶忙钻进车里,像一只缩进壳里的龟。
心理医生建议他养一只乌龟,告诉他如果再感到暴躁,就多观察一下乌龟,乌龟生性安静,能让人感到平和。
于是他立刻驱车买了一只龟,装在小水缸里放在副驾上。没想到回家的路上又遭遇了堵车,拥挤而被冻结的车流又让他烦躁起来,于是他看向身旁的乌龟:它一动不动地卧在原处,果真十分平和。
乌龟似乎的确有些作用,看了一会,他竟感到一丝宽慰,时间仿佛也快了些许,看几眼龟的工夫竟已经把车开到了楼下。
所有车位上都堆了一层极厚的雪,车并不能直接停进去,于是他看了一眼安静的乌龟,去取了后备箱里的铁铲,忙活了半个小时,一个空车位终于清理出来。但忽然间一辆艳红的轿车趁虚而入,瞬间盘踞了他的车位,车里走出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性,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他忽然感到晕眩,愤怒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赶紧转头看向龟,却发现水缸空空如也,乌龟只留下了一道歪斜的爬痕。
他忽地控制不了自己手中的铁铲了,它不受控制地向女人砸去,留下一抹与雪格格不入的红。
(以乌龟影射人性的自控和失控,在这个又冷又硬的世界,收心养性谈何容易,暴戾骇人的情节颇有震撼的冲击,不过叙述衔接稍有断处,直从诊断后展开情节即可,而且不妨铺排多些挫折,否则结尾刹那的爆发多少显得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