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
夜晚,怀默办完了应酬,疲惫的回到家。
屋内的灯早就熄了,大门也反锁着,他从杂乱的办公包里翻找出钥匙,悄悄地推开门,像往常一样摸索着走向自己的卧室,脚步很轻。
可窗头自己养的那只斑鸠突然扑愣了翅膀,兴许是被惊吓到了,开始聒噪起来。怀默没有阻止。相反,他倒是很讨厌阳台上那只喜鹊——那是她们带来的,像是死物一样。
它从不起哄,怀默常常怀疑它是不是像人一样也得了抑郁症。
屋里的其他人陆续被这突如其来的聒噪声所惊醒。他叹了口气,此刻,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一位白胖的女人从主屋内走来,严厉的斥责起来:“这么早就回来了,挣了多少钱?交出来吧!”
“姨…….”怀默的声音很低沉。
“怎么?把我们一家人吵醒,没叫你赔已经很包容了!”
怀默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把工资转给了她。他走回自屋,像是解脱了一样,重重地瘫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屋顶。
…….
刚毕业时,父亲背叛了母亲,肉体出轨,母亲忍受着打击,跳河自尽了,而所谓的父亲放不下脸面,不知道去了哪,留下的只有这套房子。
得知消息的大姨一家以看护的理由搬了过来,便再也没了走的意思。
他知道他的把柄在她们手里
——他的父亲,虽然可恨,可家人的颜面不能再被践踏。
第二天一早,他依旧笑脸相迎,喂食着窗前的斑鸠,提上办公包,出门工作了。
(以鹊巢鸠占影射亲人无情,将成语意境转换成写实剧情,故事叙述稍嫌松散,情节的组织也还需更多铺垫,如此强行占据欠缺解释,人物的年龄或许可再斟酌,结尾第二天若无其事的描写,反应的情绪似乎也有点难以理解。)
檐蛇
打從喪失倒頭入睡的能力,白天裡總不見踪影的阿明,同頂樓滾動的玻璃彈珠,都會在寂靜的夜裡驚擾失眠的阿祥。今天這宿,阿祥照樣摀住耳道,深怕小傢伙何時會慌不擇路。
峇冬加里新村的這間木屋,逐年被白蟻侵蝕得漸次褪色,床板時不時嘎吱嘎吱地響,這下輾轉反側都變得格外小心翼翼,沒準隔天就會塌陷。要不是吉隆坡離得近,才不會任由阿嫲獨守。究其原因,最合理的也只能是被阿嫲細心照料好些年的阿明。
阿公走後,阿明一直徘徊在大廳的各處角落。這趟與爸爸回鄉隔了又有好些日子,難得從公雞打鳴中起身,瞧見門外牆上一塊塊烏漆嘛黑、尾端帶白點的硬糞,阿祥閒著,赤手確實嫌髒,索性截幾根佛頭果樹的枝椏弄一弄。刮得怪起勁,阿嫲忽來一聲喝下,睡眼再也不惺忪。
嘰嘰嘰嘰嘰嘰……,低沉微弱的回音陣陣,在空蕩的四壁持續了好些秒,阿嫲接著喃喃自語、一步一搖往廚房煮粥去,顯然是阿祥侵犯了阿明的地盤。晨光這會兒慢慢鑽進半掩百葉木窗的縫隙,沒眼瞼的阿明,原來就定格在生鏽的窗鎖上,繼一次短促、響亮、尖銳著它的囂張。
臨行前,阿嫲遞了袋屋外剛結的佛頭果,笑說吃不完怕浪費。爸爸一手接過,阿祥亦趨前擁抱別離,目光卻悄然地落在了,神台那不斷嚥口水的阿明、趴著的半罐黑色上。
(以詭譎的檐蛇爬行出情感的迂迴,喪偶老人的故事雖然略有陳套,不過將貓狗換作蟲類,陰氣森然的情境簡直天差地別,潑墨式的語調或可再收斂展平,焦點再稍稍轉移到阿嫲與壁虎之間,那層若即若離的關係才是看點。)
約會
1
阿柴取出包包裡的Stila輕抹唇角,仿佛劃出了水潤的彩霞,等候許久的巴士如同姍姍來遲的南瓜,剛好駛進了黃昏的公車站。童話的年代已經遠逝,阿柴四十所剩無幾了,當然也有自知之明,但是難免仍有恍惚的憧憬,就算是騙騙自己也好,跨進車門觸卡嘀一聲,像是提醒自己返回現實,於是找了座位安安分分的坐下,然後瞄一眼手錶——嗯,時間還早。
2
阿火匆匆忙忙的脫掉制服,惡心的汗酸味撲鼻而至,霎時心想不如就算了吧,這副德性還要趕潮流有樣學樣,通過社交軟體跟陌生人見面約會,还能奢望什麼幸福美滿的結果。單身的中年男人似乎僅剩自嘲的能力,殘破的皮肉滿是看不到的傷痕,阿火從櫥櫃內取出一件燙得整平的藍色格子襯衫,穿在身上暫時掩藏了靈魂嶙峋的原形。
3
約會的場合是阿柴決定的,手指幾乎不假思索,就打出了那家藍調酒吧的名字,按下傳送才開始心虛,那晚忐忑得像是這趟公車的搖晃。哪裡結束就從哪裡開始,雖然也像冥冥中的輪迴,不過阿柴討厭自己的無力,上一段戀情明明已經過了好些年,為何仍是無法徹底忘懷。阿柴望出公車窗外,整座城市在夜色裡燈火通明,但是總有一些角落,似乎永遠亮不起來。
4
走出工廠門外戴上頭盔,阿火騎上一輛破舊的Suzuki,踩足150CC的油門往市區的方向揚長而去。一路上風景像是記憶倏忽略過,往往都是在這麼一種模糊行進的速度中,阿火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節奏。疾風灌滿耳際遁入五臟六腑,阿火的背脊突然發冷,想起之前彼此傳訊聊天,對方也是說喜歡坐在電單車後座,兩個人緊緊抱著,如同江湖流亡的那種感覺。
5
下了公車後只要步行五分鐘,在繁忙的街頭向左轉個彎,穿過一排老式低矮的店屋便可抵達。這條路阿柴是熟悉的,但是這回卻慢慢走了仿佛天長地久,或許對於過去發生的一切,阿柴仍然有點不捨得作出告別吧。
6
電單車猛然穿梭在阿火烦乱的思緒,汗酸應該已經稀釋得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種更加不知所措的味道。前頭右拐就到了,第一次約會應是興奮或者緊張吧,但是今天這個日子,其實別具意義,阿火心底卻有淡淡的悵惘。
7
藍調酒吧老樣子完全沒變,週日晚間生意向來清淡,大門處空空蕩蕩,霓虹招牌飄搖閃爍,阿柴想乘對方未到之前,稍稍補點淡妝,誰叫自己當初沒有向左刷掉對方,初次相見怕自己容顏憔悴嚇壞人家,从包包掏出粉盒之際,前方突然響起電單車闷闷的引擎聲。
8
藍調酒吧大門前站著一道女人荒凉的身影,跟賬號照片裡的樣子有點相似,但是又說不上哪裡不一樣,阿火以為晚到了頓覺不好意思,急忙把電單車開進路堤,停在街燈的豎柱邊,脫下頭盔隨意理了理雜亂的頭髮,接著如同重返故地般,快步走向霓虹的近處。
9
到底是阿柴遠遠便認出了那輛曾經坐過無數次的電單車,或者是阿火走近了才發現親吻過千萬遍的水紅唇色,在這麼一個心事重重的夜晚,這些細節其實都看不清楚了。但是,阿柴和阿火是同時这样說的:噢,你也在這裡嗎。
生活
一
早晨五点,一阵闹钟声划破寂静的空气。雪岚勉强地抬起手划掉闹钟,努力撑起快散架了的身子,靠强大的意志力睁开双眼。偌大的双人床的另一边残留着余温,却已然不见人影。
洗漱过后,雪岚闻到厨房传来的香味,但她如往常般,选择置之不理,径直走回房间。
伫立在镶着两只天鹅的金属边框镜子前,雪岚布满血丝的眼再度被那天鹅脖颈所缠绕成的心形刺激到了。于是,她赶紧往双眸注入消炎眼药水,让那冰凉的感觉由眼睛渗到心里,平静心中窜起的怒气。
再度睁开双眼,血丝已减少许多。上好了粉底液,雪岚执起香奈儿眼影盘,用刷子蘸取所剩无几的眼影粉,给自己的双眼涂上了浓艳的颜色。最后,她给自己的唇画上了迪奥的口红。所幸,这管口红应该还能再用个一年。
完妆后的她心情倒是舒畅了不少。
二
陈太的头脑依着生物钟自然地清醒了。她侧了侧身子,依旧不习惯一个人睡在这双人床上。两个月前老伴苍白泛紫的面孔再度浮现在陈太的脑海中,她不禁冒了一会儿冷汗。瞄了一眼窗外的天空,依旧是深邃的黑色,她觉得自己又要被卷进回忆里了。
三
梳妆打扮好后,雪岚拿起自己仅剩的一个古驰包包,走向饭厅。
桌上摆着一盘西式早餐,是她最爱吃的烤面包配炒鸡蛋和茄汁黄豆,边上有摆得整整齐齐的餐具和一杯美式。如果是两年前的她吃到丈夫为自己准备的早餐,她会倍感幸福。而现在,她只是平静地嚼动口里的食物,把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丈夫也很识相地没有与雪岚正面接触,提早回了房间。
四
陈太实在无法继续睡下去,开了灯,缓缓拿起床边与老伴的结婚照,思绪飘回五十年前。
还记得当时自己是一间面摊的帮手,而丈夫是一名建筑工人。两人就这样在每天的吃饭时间你来我往,情愫悄然升起,不知不觉就在一起,很快就结婚了。虽然婚后的生活日日粗茶淡饭,但陈太却很享受和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光。生下儿子后,有了孩子的嬉闹,家庭生活更增添了不少乐趣。这种苦中有欢乐的日子让陈太眷恋不已。
后来,丈夫遇见贵人,开了一间五金店,生意蒸蒸日上,一家三口的日子渐渐走向富裕。丈夫开始越来越忙,常常出差,越来越少着家了。幸运的是,陈太嫁了一名好丈夫,丈夫在忙碌之余必定会抽空联络妻子,不让她胡思乱想。两人依旧浓情蜜意,没有因为见面时间少了而产生隔阂。
但,儿子的作风却越来越奢侈,吃用必须是最好、最贵的,甚至开始看不起目不识丁的陈太。这让陈太心如刀绞,却也无可奈何。她只能在难过的时候翻翻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想想他当时可爱、听话的模样,心里才能得到一丝慰藉。
五
早餐后,雪岚挤上拥挤的公共巴士。尽管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两年,但她的心里没有一天不对此感到厌烦。曾几何时,她可是出门有司机接送的少奶奶呢!
半小时后,巴士抵达一间超市门口。雪岚快速地步入收银员办公室,里头原本一阵欢乐的谈话声随着她的闯入戛然而止。一位同事悄悄地朝同伴挤眉弄眼,暗示其看向雪岚的妆容和古驰包包,对方立马心领神会,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
雪岚知晓这些同事们在背后搞的小动作,也深知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她强忍心中的怒火,云淡风轻地把包包锁进员工储物柜里,准备开工。
六
沉浸在回忆里半小时后,陈太开了内门,在饭厅享用早餐。
门外的天色渐亮,隔壁的邻居一家大小谈笑着出门,经过陈太家时不忘向她道了个早安,陈太也欣然回应。在这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家,她渴望有人能和她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但,除了与邻居日常的招呼,陈太只能通过电视机的声音排遣内心的寂寞。
七
雪岚孜孜不倦地工作。每当打开钱箱找钱给顾客时,看到箱内满满的现金,她多么希望自己每天都能赚到这么多钱,早日还完因为丈夫而欠下的债务。
雪岚的丈夫白手起家,从一名小小的厨师做起,到后来与朋友合开餐厅,生意颇佳。由于欣赏丈夫的才华,雪岚决定接受对方的追求,直至结婚。婚后,她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奢靡日子,常与富太太们一起逛街、做美甲等,大家都说她“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没想到有一天,丈夫突然说餐厅资金周转不灵,于是雪岚决定向银行借钱,帮助丈夫度过难关。但一切投入的资金都付诸东流了,丈夫的生意最终还是走向失败。雪岚因此背上了一大笔债务,她只好变卖了自己绝大多数的奢侈品,只留下了已使用过的高级化妆品和唯一的古驰包包,作为她的精神支柱。她恨自己的丈夫没有出息,无法让自己过上好日子。
八
下午五点,陈太接到了一通电话。
“妈,爸走了,您那房子打算卖吗?您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我们不放心,不如卖了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也方便我们照顾您。”
听着儿子的声音,陈太不由扬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正想回应,却听见儿子继续道:
“我最近打算开分公司,需要一笔钱,如果妈您能帮个忙就好。”
陈太听了后半句,刚燃起的对儿子孝心的感动顿时荡然无存。
没想到儿子竟会把主意打到她的房子上来,向来尽力满足儿子要求的陈太首次坚定地给出了拒绝的回应。
她已迈入古稀之年,以前的好友都相继离世了,就连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伴也在一个月前永远离开她了。如果没有这间房子给她带来的回忆支撑着她,要她怎么活下去?
她不时会想,如果丈夫不曾发迹,儿子是不是就不会利益熏心成现在这样?如今亲情已经变成了陈太的枷锁。
看来儿子有一段时间不会与自己联系了。
陈太的目光瞟到墙上丈夫的照片,忽然想起丈夫最常对她说的话:
“不开心的话不要闷在家里,出去走走,记得好好吃饭。”
陈太决定离开家里到外头走一走,散散心,顺便打包一顿好的回来作晚餐吃。
九
下午五点半,雪岚打卡离开超市,奔赴下一份工作。
这是一间位于巴士转换站的廉价服装店,雪岚是这间小店铺唯一的员工。她一边挂起老板娘新进的衣服,一边招待进店的客人。虽然身兼二职很疲惫,但为了还债,让儿子能顺利进入幼儿园,雪岚愿意拼尽全力。
突然,一名老婆婆走进店里,刚坐下的雪岚连忙起身招呼。
陈太看着一身红白格子衬衫搭配黑色西裤的雪岚,骤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和丈夫约会时的场景,当时她也是穿着类似的服装。
看来,与眼前这位年轻女士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丈夫在冥冥之中安排好的。丈夫虽然离开她了,但总是能用不同的方式陪伴在她身边。
雪岚看着端详着她的陈太,不由感到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撑起了一丝微笑:
“阿婆,找些什么吗?”
“没什么,随便看看。就是看到你这件衣服,突然想起与老伴的回忆。”
雪岚看着陈太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禁对陈太的过往感到好奇。刚好店铺内没什么客人,她也想听听故事打发时间。
陈太看出雪岚眼里的探究,便开始侃侃而谈自己与老伴年轻时的回忆,最后忍不住提到了自己儿子的不孝。
雪岚没想到陈太竟然会对自己这样一位陌生人吐露心事,心里很高兴能成为老太太的倾听者。听着陈太的故事,她开始羡慕起陈太与已故丈夫的甜蜜爱情故事,为他们之间的天人两隔感到惋惜。
听完陈太的故事,雪岚也开始向对方分享自己的生活。她提到了自己原本过着奢侈的生活,最后丈夫生意失败,自己沦落到必须一天打两份工的境地。她抱怨起自己的丈夫没有出息,害她必须负担沉重的家计。
陈太心疼雪岚的遭遇,但同时也安慰她道:
“你就原谅你的丈夫吧!夫妻就是要共患难,还能生活在一起就是福气。你看我现在想骂我老伴两句都没有机会了!现在辛苦一点,咬一咬牙就过去了!你的儿子一定也很希望你们夫妻俩能和好。现在我十分怀念以前清寒却简单、幸福的生活,可惜却回不去了!物质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感情!”
听了陈太的一席话,再想到陈太的儿子待她如此薄情,甚至觊觎她的房子,不由感叹富人也有富人的烦恼,也许贫穷也是一种简单的幸福吧!或许她应该拥抱质朴的生活,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不要等到失去以后才来后悔。她虽然埋怨丈夫,但好像也无法想象和接受丈夫永远离开自己的场景……
十
陈太与雪岚告别以后,不由得感谢这次与雪岚的相遇。与雪岚聊过以后,她的心情好多了。她和雪岚很投缘,看来她以后可以常来这家店找雪岚闲聊了。
十一
晚上十一点。雪岚下班后回到家里,看到丈夫为自己热好的晚餐,心里不自觉升腾起一股暖流。她一面仔细地品尝着丈夫对自己的爱,一面为自己这两年来对丈夫的冷漠感到愧疚。洗完澡后,她把古驰包包收进柜子里,决定以后只带普通的帆布包,只化简单的妆容去工作。
躺进被窝,她看着丈夫有些不自在的背影,鼓起勇气搂住对方的腰……
(熟悉的困顿和陌生的慈悲,生活的艰难从度日的坦然之中释怀,语气虽然有点拖沓,遣词形容也还可更为收敛,但是故事的框架和人物的设计,皆有恰当匀称的对比,相见对话的描写稍微矫情和多余,不妨以更加平淡的方式处理,两个女人在彼此身上找到某种慰藉,百感交集其实就放在心底。)
热冰
心
别人说阿冰总是冷冷的,不止外表,里面也是。
她总是一个人上班、下班,傍晚街道昏暗的灯光把阿冷的影子拉得细长,延伸到路的另一端,两旁的留白陪伴着她缓缓走过。父亲烂赌成性,欠下一屁股债抛下她们母女二人, 母亲隔年也找了个大款改嫁,本就冷清的家里像一湖死水,阿冷的心如那湖底的石头一样,坚硬、冰冷。周围的同事一开始总想法子找机会逗她一笑,但久而久之便也放弃了,如至冰窖的感觉可不是那么好受。
今天的阿冷有些不一样,快走到路尽头的时候,一只从未出现过的小狸花猫从灌木丛里窜出来,踱着步子奶声奶气地跟在她身后, 阿冷有些不知所措,身上唯一能够喂食的东西便是中午剩下的三明治。吃三明治的习惯还是从高中养成的,那时的同桌看出了自己的窘迫,每次都会给自己带一份厚厚的三明治,久而久之,便成为了她的固定食物。阿冷犹豫了一下,还是径直走向路的末端离开。
转角,月光打在阿冷身上,影子的笼罩下是一个打开的小盒子,被掰成一块块的三明治静静躺在里面,像石子被投进湖水之前的模样。
梦
夏季的燥热让梦变得扑朔迷离,阿烨惊醒后满背的汗,但却感觉不像是一场噩梦。
梦里发生的事他依稀能够回忆起点滴,仿佛回到了那个五彩缤纷的高中时期,花瓣的香气和落叶的焦黄伴着落日的光洒在教室里,身旁的女孩青涩中带着不符合年纪的冷漠,微卷的刘海在额头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沐浴在金色光雨中。随后的事情像撕裂的碎片,在脑海中漂浮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就连之前的女生,在高中三年的回忆里也若有若无。现实与梦境交叉得让阿烨越发口干舌燥,急忙灌下一瓶冰冷的可乐来掩盖内心的悸动。
阿烨重新躺回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摇晃的吊扇,扇叶一圈圈地转着,光影交错中印出了月亮的痕迹,迷糊中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能怪罪于屋外晚上捕鼠觅食的流浪猫,若不是它们快半夜了还在喵喵叫,他又怎么会找不回之前的梦境。
阿烨思索着是不是明天该去带点吃食喂饱那些小可怜的肚子,这样他的梦应该就能回来了。
雪糕
雪糕是从小阿冷最喜欢吃的东西,她喜欢冰块融化在嘴里的感觉。
每次中午她总会出去外面顶着烈日走到附近的一个大树下的移动小卖车那,买上一根雪糕含在嘴里,走在被太阳暴晒的街道上,感受着雪糕在口中快速融化的奇妙触感,只有这时,阿冷能忘却父亲母亲离开的事实。
若不是头顶的太阳那么大,阿冷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放下工作下楼。这周的中午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阿冷急需一场融化的体验来缓解内心的不安。她的脚步比平时赶了些,等到了小卖车的时候,耳鬓已经微微发汗,所幸雪糕还未全部卖光。阿冷挑了一根白桃味的雪糕,粉白色的包装让她回想起小时候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一个粉白色的玩偶小熊。
雪糕入口的一瞬间,阿冷的身子暖洋洋的,就像她的心一样。
太阳
阿烨又出汗了,中午的太阳确实毒辣。昨晚迟迟无法进入梦乡的结果就是大中午才醒来,遭受烈日的拷打,但还好赶得上傍晚城里的活动。
闷热的午后把阿烨的白色衬衫紧紧覆在背上,汗与肌肤的粘稠贴合感让他想立马跳进冰冷的湖水里面,把整个人浸没其中,躲避穿过几个星球的紫外线。昨夜的燥热感延续到了现在,阿烨的心跳也比往常快了许多。远处的小卖车吸引了他的注意,阿烨走近了一看,散发着寒气的雪糕像吸铁石一样吸附着他,余光中闪过远处垃圾桶上一个白粉色的包装袋。
自打高中懂事开始,阿烨便是恋爱绝缘体,如今工作稳定,便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阿烨鬼使神差下选择了留存脑海的白粉色,如此少女的选择让他的心中有些慌乱,撕开包装后便囫囵吞下整个雪糕。
冷冰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整个口腔,如果爱情有味道,或许是夏天的桃子味雪糕。
蓝气球
城里一年一度的彩球节是阿冷过去几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没有人敢来邀请她,她也不会主动加入其他人。
但阿冷不止一次想去看看了。小时候父母带她去看过一次,遮天蔽日的彩球迎着傍晚的火红色晚霞飞向空中挤在一起,像这个城市的人一样。阿冷只想远远地看一看彩球上天的美景,但在活动快开始时便被人流挤着一同往彩球活动的中心移动。慌乱之中,手上被塞了一个水蓝色的气球。
阿冷紧张地揉搓着彩球的线,望着赤红色的天空,双手不经意间露出一个缝,水蓝色的球便随着空气摇摇晃晃的向上摆去。但活动还没正式开始,阿冷呆呆地盯着天空中属于自己的一抹水蓝。
手扶梯
阿烨看着半空中漂浮的蓝色气球,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一次的彩球节,他想了一下午。昨晚的梦他记起来了,高中时候的那个同桌女孩是他最大的遗憾。看似冷冰冰的她整日对着窗外发呆,本想在毕业晚会的舞会上借机拉起她的手,融化她这一块坚冰,但没想到她竟然没来参加晚会。这次的气球,阿烨写上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本想着先人一步放在天空中,算是弥补一下高中时期的遗憾,但没想到竟然会遇到“同行”。
阿烨略带遗憾地挤出活动场地,随着零散的人流沿着地铁的指示牌向下走去,刚刚的事情还在心里耿耿于怀,差点被手扶梯的台阶绊倒。手掌下履带传来的一股温热让阿烨回过了神,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带着清楚的回忆进入梦境,或许能再次遇到昨晚那个给他留下了遗憾的女孩。
阿烨边走边思索着晚上即将到来的美好,一屁股坐在了等候长椅上。阿烨脖子上传来阵阵瘙痒,瞟了一眼旁边,才发现隔壁女孩的刘海已经钻进了自己的衣领里,就像昨晚的她钻进了梦里。
圆
阿冷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够一眼认出眼前的这个男生,便是给她提供了整个高中时期三明治的他。
阿烨也想不清楚为什么梦里和心里想到的她能够出现,自己的气球明明没有飞上天。
当火热的怀抱贴近冰冷的心,阿冷与阿烨相遇的缘由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因为比两条直线交错更美好的事情,是圆趋于完整的刹那相接。
(月老牵线而柏拉图预言,爱情冥冥都是命中注定,男孩女孩再度相逢的故事略有成套,但是路线虽然有迹可循,却也必须自行走出精彩的步履,文字舒畅缭绕,人物各有风情,猫叫雪融气球升空,还有三明治的记忆吞咽,场景的灯光气氛一应俱全,在种种偶然的错失和必然的交汇之下,情节随缘起性,恋人也就修成正果。)
结婚
十月,博对我说,我们结婚吧,宁。
我说,好。
那天是十七号星期一。我记得那个日子。民政局只在一,三,五办理结婚登记。如果是星期二或者星期四的话,我们的计划都可能泡汤,因为那是一种太偶然的念头。纯属偶然。
但是,一切都刚好凑巧。人在了。时间对了。而且都是在彼此觉得无聊的时候。
我们步行到民政局做登记。街上刮着大风,很多行人都缩着脖子匆促地走过。博走路的样子,旁若无人,我们走路的时候不拉手,他也根本不看我一眼,仿佛我们只是有过一夜情的拍档。
一开始找不到地方,找人问。终于看到有男女郁闷着脸从街口走出来。我们的目的地就是区民政局那栋光线阴暗的旧红砖房。在里面排队的人脸上都没有笑容,气氛极为沉闷。我和博交了钱拍照。那张红色背景的照片上,我们两个人神色木然,头发被风吹得混乱,像刚越狱出来不知所措的异乡人。博的胡子也没剃。照片就这样被贴到了两个红本子上。那就是我们的结婚证。
队伍开始排了长龙。每天都会有很多人登记结婚。我看着博在队伍里等着盖章。这个穿着黑色皮衣,带着墨镜,英俊高大的陌生人,现在是我的男人了。我瞟了一眼结婚证上的出生日期,才知道他的年龄是二十八岁。我相信他曾经有过很多恋爱,浮出水面的只是曾经一座华丽大厦的冰山一角。只是大家都厌倦于感情游戏,想在彼此身上能够拥有一些牢固的东西。
走在大街上,一切如常。阳光变得没那么刺眼。博说,我们去买瓶红酒庆祝,于是去了附近的超市,又买了些牛肉和西芹。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博在客厅看着足球比赛。我切着西芹,闻到一手湿漉漉的清冷西芹味。突然想到,那个红本子是有法律保障的。我已经结婚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一直过着自由的日子,居然做了一件可能会牵扯到法律的事情。没有戒指,婚纱和宴席,我却嫁给了一个男人。我慌张地放下刀跑出家门,像是从一片干枯的沙漠中逃离了出来。博跟着跑出来。他说,宁,不要跑。我知道你会清醒过来,但我懒得去办离婚手续。等你真正找到一个想嫁的人,我再去办。不过我估计你也找不到什么人。
我说,为何。
他说,你在找的只是一种不存在的感觉,自认为的幸福。我们很像。就这样吧,别想了。
寒冬到来,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他搬来我家,白天工作,晚上去酒吧泡妞。我睡觉,看书,一个人在房问里抽烟,看碟片。仔细想來依旧诡异,我俩只不过是带着结婚证的室友,彼此的经济和精神都很独立。结婚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像一段凭空多出来的情节。但是应该没有一对夫妻彼此之间会相处得如此安宁,我们从不互相关心,抱怨和猜测,也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仔细想想,很多情侣都在以爱为借口做着自私的事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爱恨情仇。我和博恨不起来,或许因为都知道陪伴彼此的时间只有一段。
这是我们结婚后的第四十天零十七个小时三十九分,博说他要离开上海,一个客户想要他去深圳工作一段时间。我第一次知道他是青岛人,其实才来上海两年不到。
他说,你和我一起走吗,宁?
我想了很久,但想不出一个离开的理由。我摇头。我的书,CD和IKEA沙发都在这。我得和它们在一起。或许这片干枯的沙漠里是长不出别的东西的。
我送他去机场的那天,天气很冷。我们还没来得及共同度过除夕。我们并排地走过夜晚的候机大厅,依旧没有牵手。那里很安静,有人盯着广告牌看,有人把衣服蒙在头上睡觉。
他说,如果你现在流一滴眼泪,或许我会留下来。
我摇头。
给你留一个我的长久联系电话和地址。
不要。我干脆地说。
那好吧。只要我还没死,你总有可能会找到我。
你希望我找你吗。
希望。你来找我,我们只会有两种结局,离婚或者在一起。这两个我都可以接受。或许某天,我们会真正地相爱。
会吗。
人生还长,也许要等我们再兜几个圈子。青岛是个能看到大海的城市,你会喜欢吧。等到我们老了,可以一起携手去海边散步看夕阳。他微笑。
晚上十点整。这个戴着Gucci墨镜的北方男人,带着他的行李,红色本子和我送给他的仙人球,搭上了离开我的飞机。
(当那一刻乘喷射机离去,恋人才有牵肠挂肚的航线,仿佛是看了一部indie电影,冷峻极简的叙述口气,沉寂压抑的故事情节,面无表情的人物调性,文字蠕动般的牵引出了关系的若即若离,不管是生活的无力,或者爱情的残缺,书写其实都无需喧嚣,像是如此笃定静静的瞧看,便能产生一种痛的感觉。)
做义工
老陈觉得自己在家里越来越待不下去。在他眼里他似乎像是客厅里的意大利名牌沙发。曾经像宝座散发着无比的尊贵,现在的他却添加岁月破损,别扭的占据在房间之列。
在他的认知里,不久以前,放工回家时他的孩子还争先恐后的求他抱。每当他在百忙之中教妹妹读书时,她的眼中总是闪烁着无比的荣耀,好像爸爸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可是自从他退休后,妹妹十三岁时,他们的关系有了巨大的变化。她的华文功课就像是一片豆芽海让他理不出头绪,他不再有能力教妹妹读书。虽然妹妹常常锁在自己的房间享受十三岁孩子独特的快乐时光,她出去他们一天总是碰上好几次。一开始他还是硬着头皮想办法闲聊几句,可是其结果却好像是堵塞的水管终究接续不下去。到最后他开始下意识的避开妹妹。
另外他和太太的关系也有不小的变化。现在太太也鲜少柔情似水的看着他。想到度蜜月时,在繁星璀璨的的盛夏让她感受像大地身躯般的牢靠,把她的灵魂送到最高处时,他不禁觉得怅然失落。现在太太对他就好像宾客般,总是客客气气却少了激情。不是他想:“自己还比宾客惨,宾客最起码会接受主人地主之谊的款待“。
现在的太太简直就是时间管理大师,她飞快忙忘家务之后,总是忙着出外去喝下午茶,唱卡拉OK还有土风舞。在很多闷热的下午,客厅只留下老陈与沙发,这两个孤独的身影。他也只能百无聊赖的更换不同节目。
有一天他突然联想到他人生挺矛盾的,他之前是从事市场行销的工作。所谓能者多劳,忙的时候,简直没日没夜,那个时候如果可以这样无所事事看电视他不知会有多开心。
那个时候再辛苦,他也和那群战友顺利抵御过了,本以为他们退休以后会有大把的时间吃饭聊天,可是讽刺的是他们大多数忙着含饴弄孙没有时间见面。老陈突然觉得很孤单。他觉得自己的岁月有如墙上的黄历般,随着一天结束,无关痛痒的慢慢凋落,老陈多么希望什么能够发生能够打破这种沉闷。
三天之后,他无意间接到朋友老李的电话,老李一开口便开门见山的表明来意:“陈大哥如果你有空就在星期天陪我做义工“。
老陈顿时觉得莫名其妙,老李这家伙也会做义工,况且他很少怎么郑重其事的叫他大哥。因此老陈回答说:“我是时光穿梭四个月,还是你突然长良心了”。老李腼腆的回答道“这不是愚人节,我和人打赌,选输……”。
老陈不禁哄堂大笑,原来老李和人打赌说那个拥有万年赘肉的老张不可能减肥,所以输掉时老张就索性戳他的痛脚要他做两个月的义工。想一想这一招真是绝,老李常说他人生的座右铭是:如果可以走就不要跑,可以坐就不要站,他也扬言辛苦大半辈子退休以后说什么也不要忙碌,要他做两个月的义工真的是完美的复仇。原本他想拉人陪伴,可是据说他的朋友和妻子在知道事前的原委后都说他自作孽不可活,只是站在一旁看笑话,无奈之下他才找到老陈。
老陈想一想,反正我也正愁着没事做,所以他就一口答应了。星期天很快就到了,一开始他们觉得很拘束,因为那里清一色都是年轻人和做CIP的学生,除了协调任务的例行讲话,他们并没有特别和两位老人聊天。可是到做义工的第三天来那些学生大概意识到他们冷落这两位长者,因此他们也开始和他们说话。也许是因为抱着开阔的心胸学习,他也在耳濡目染中吸收很多时下年轻人的潮流,这时好奇的他抓住机会对这些年青人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时这些年轻人也非常快乐的回答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老李并不排斥这次的活动,可是两个星期一到,他也是如释重负的跑掉,而老陈也无意间获得一群新的朋友。另外老陈也不再感觉自己没用,大家都非常认可他,例如老陈通过自己丰富的行政经验,为一个活动策划一个良好的动线以分散人群。因为受到鼓舞的他也决定在整个星期排满做义工的行程,他终于明白妻子为什么整天到外跑,因为家里实在太闷了。
有趣的是也许是因为老陈心境开阔了,或者是往外走的有趣经历帮他和家人制造话题,他和家人的关系也变得更融洽了,老陈真心觉得,在老年时行有余力之时帮忙做义工,真的很适合打发时间。
(为老无用但是可以当义工,文字叙述仍有拖泥带水的毛病,而且故事咋读像是义工团体或者老龄组织的宣导,寂寞老人寻求寄托的构想,其实大有发挥的余地,书写不需行德劝善,只要好好将人性如实呈现,前半的铺垫大可删减,就从义工的行当中,领悟出世间各有各的悲怜。)
桂花树下
死亡是什么?安然在十八岁时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在一个冬日凌晨,爷爷走了,悄无声息。身处异国的安然一家收到消息后,便马上定了当天早晨的航班赶回家乡。接近响午,她从街边的石头楼梯走下去,再次回到跨别两年的小院子。老旧的水泥房,灰褐色的瓦片,角落的萋萋青苔。一切似乎还是先前的模样。
谁知生命枯萎之际是如此的突然,以往会在院子里等孙女的老人倒下了。当血液不再流动,灵魂消散,最后只剩下皮肉的躯体。那抹记忆中的身影如今躺在床上,了无生气。脸颊深陷,皮肤干皱,瘦弱得安然已认不出。这双总是泛着柔光的眼睛将永远紧闭,安详地去往天际。
狭小的房间内,冷冷的空气夹杂着焚烧纸钱的味道。此时,火盆所传来的暖意捂热不了屋内悲伤人儿的心,哭声断断续续。男人们安排着爷爷入殓,女人们含着泪在一边安抚哭得几乎昏厥的奶奶。面对这一切,安然有些不知所措,心中的酸涩感随着时间在慢慢发酵。泪已湿润了眼眶,却倔强地还未流下。她懦弱地想要逃离就在眼前的现实。于是,她来到外面的院子。将近春天,但依旧冷风刺骨。她抽了抽鼻子,拉紧有些单薄的外套,目光越过他人不自觉地落在了那棵老桂花树上。
这棵树好些年头了,即使是冬天也相当茂盛。一朵朵嫩黄小花点缀在深绿间,很是好看。树下,有些木头凳子与爷爷的竹椅。中风二十多年的爷爷行动不便,早些时候还可以拄着拐杖四处走动,但近几年只能坐轮椅,或躺在床上。尤其在冬日里,奶奶常常趁着阳光正好的时候,扶爷爷坐在树下坐坐,呼吸新鲜的空气。安然也喜欢坐在那里,拿上水果和零食与爷爷聊天。
爷爷说话比较不太流利,大多时候使用方言来沟通。安然在异地长大,普遍说着普通话。爷孙俩交流可能就比比划划,你说我猜这样进行着,在哼哼嗯嗯之间倒也相处得融洽安好。有时候,空闲下来的父母与奶奶也会加入这个树下小群体。一家人泡杯热茶,懒洋洋地享受午后日光与随着星星桂花飘落,那似有似无的花香。
如今,花香仍在,但人走茶凉。环顾四周,安然抿紧嘴角。平常清冷的院子里此时聚集了从各地赶来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亲戚。突如其来的热闹,令她感觉沉甸甸地难受,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房间传来声响,爷爷已入棺并被抬出了院子继续进行繁琐的仪式。耳边不时传来奶奶令人心碎的尖锐哭声,她往常整洁的短发变得凌乱无比,许多白色的发丝仿佛一夜之间悄然出现。在安然的印象中,她是个万能的女超人。烧菜生火、做农活、收拾杂物、打理爷爷的生活,家里一切井井有条都是因为奶奶。她围绕着爷爷而转将近二十多年,甘之若饴。残忍的是,奶奶是第一个发觉爷爷逝去的人。这个冬夜带走了她的欢喜、她的动力、她的生活。
次日,安然跟着父母来到火化场。焚烧处仅仅是一个铁制的窗口,冷漠地隔离了生与死。随着工作人员按下按钮,爸爸不忍,走到角落垂头抹泪,妈妈搂着安然轻声啜泣。而安然盯着缝隙中的火光出神,仿佛听到了火舌的吞噬声,张牙舞爪又滋滋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机器熄火,一切成灰。仿佛突然醒悟,她心中情绪万般翻涌,眼泪最终夺眶而出。往后,她真的没有爷爷了。
踏出火化场外,安然只见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太阳热烈的照耀着,温暖着人间万物。她想,爷爷自由了。如今他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再被困在身体里,没有病痛的枷锁而随心所欲。
只是从此桂花树下,少了一抹温柔的身影。
(怀人伤逝的主题,其实较是散文的格局,虽然氛围和意象一概不缺,文字的千头万绪也有感人的表现,但是连连哀悼和翩翩想念,情态和情节几无变化,情感一旦浓郁则难免变腻,或许可以避开抒情惯常的写法,借助小孩的好奇的眼光,看视面对死亡的不同表情,让书写的感悟更有故事性。)
下海
秋淇呆楞地蹲坐在女厕隔间里,僵冷的双手也不断地颤抖着。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心中那阵恐惧和焦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声,与寂静的周围成了强烈对比。就在她发慌时,夜总会的老板娘丽莎夺门而进,不停地催促她开门,一马断了她的思绪。
“梦露!你在干嘛?还不快点出来招待孙董。你再不出去,他可要发飙了!你给我听着,我数到三,你最好给我出来,不然你别想干了!”
梦露是秋淇在「云虹客栈」当“接待小姐”的称呼,灵感取自她所崇拜的演员——玛丽. 连梦露。此店在繁华上海市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夜总会,从开业以来就已接待过无数来头不小的商人和政治人物。秋淇的职务,说好听一点,就是让这些客人度过一个“欢愉”的夜晚。不管是喝酒,划拳,飙唱卡拉OK,甚至陪睡,她也必须以卑微的身份去履行所有难为情的要求。不知不觉,她在这里也待了一年半载。然而,这种与自己的道德伦理背道而驰的职业,她始终做不习惯。有时,客人的咸猪手让她感到不知所措,还不慎将酒倒在他们昂贵的商务套装上。梦露——这名字用在她身上,成了夜店上下的一大笑柄。
秋淇垂头丧气,一拐一拐地尾随老板娘去接待经营大企业的孙董。她平时穿的高跟鞋已破烂,得勉强借用店里另一个小姐玉艳的鞋。新鞋她穿不习惯,把脚趾和脚踝都磨出血了,委屈地坐在孙董的右边。相对来说,“红牌小姐”玉艳却展现出那充满女人味的魔鬼身材,自信地坐在右边,一把手毫不犹豫地勾住那面色猥亵的商人。这种在大型场合表现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私底下却对女性物质化的斯文败类,对秋淇来说已是司空见惯。
“孙董!我为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小姐玉艳!她在我们这可说是炙手可热的!” 丽莎兴致勃勃地介绍本夜店最引以为傲的“展示品”。当她转头面向秋淇时,脸上挂的笑容瞬间消失。几秒后,老板娘收拾起不屑的心情,恭恭敬敬地向孙董表示歉意。
“这丫头嘛,是我们新来的小姐梦露。一向招待你的小姐爱娟临时请了病假。所以不得已才叫我们这个新手来招待您。请您不要见怪!”
“没事!小事一桩!” 孙董笑道。丽莎安妥一切后离开,顺便狠狠地向秋淇狠瞪一眼,仿佛在警告她最好不要乱来。
孙董好色的眼睛上下瞄了秋淇一遍,整个魂魄仿佛被她灌了迷汤似的。他随后伸手触摸她的膝盖说道:“叫梦露是吗?年纪轻轻就出来混,想必很辛苦吧!你家有什么人?爸爸妈妈在做什么?能生出你这个天生丽质的女孩,真的是他们人生中的一大骄傲!”
秋淇按捺不住忐忑的心情,双手又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这个人怎么开始问起父母亲来?还跟她说一大堆有的没的?他到底有何居心?她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玉艳急忙打圆场道:“孙董!别为难她啦!梦露母亲两年前被诊断出中期乳癌,父亲也因投资失败而破产。她是不得已,瞒着家人在这里打工维持生计!梦露,我们赶紧敬孙董一杯吧!”
就在两人要举杯之际,心生怜意的孙董一把拦住秋淇的手,然后在她耳朵轻声细语道:“你给我听着,今晚我正闲着,老婆也刚好出国公干。如果你愿意跟我共享一夜,做我的地下情人,你家一切的医疗和居家费用,我一切包办!你也无需在这工作了。答不答应,随你。”
秋淇顿时进入两难之中,心里一下五味杂陈。病重的母亲正躺卧在加护病房里,父亲也昼夜照料着她,也病倒了。身为独生女的她不能让失业的爸爸过度操劳,所以才会瞒着他们来这里卖身。可是最终赔上自己的尊严,是否值得?她望着惊恐的玉艳,再回头看看得意的孙董。这最终抉择,她该如何是好……
隔早,车水马龙的吵杂声和小笼包的喷香味一如往常地笼罩了整座上海市。秋淇缓缓踏出「云虹客栈」的大门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女儿,你在哪儿?怎么一整夜不见你的踪影?”
秋淇平静地说道:“爸爸,抱歉让您操心了。想告诉您一声,妈妈的医药费,我搞定了。”
(古有孝女卖身葬父,今有舞女下海救母,酒色财气杂叙身世悲情的桥段,虽然司空见惯,只要情境和情态描绘真切,倒也还能引起感叹怜惜,女角眉眼和动作的聚焦描写还算到位,不过杯觥交错的气氛还可加添,结尾的时序跳接断裂,其他近似影剧的形象刻画,也不宜过于样板化,坏人不都奸恶,好人也没那么可怜,才是书写追求的人间真相。)
哭丧
“爹——”
她一下扑倒在地上,白衣服混着破旧红毯子上的毛屑,豆大的泪珠子盈满了通红的眼。她匍匐在地,一点一点向灵台爬去。每爬几步都要配合录音机里的凄凉音乐唱上几句,近乎夸张的凄惨哭声直叫旁人触目恸心。她时而爬行,时而掩面啜泣,一只瘦弱的枯枝般的手往前死死的伸着,伸着。好像要够着什么。
这是阿珍这个月第三场“喜丧”。村里老人岁数到了自然死亡,是喜事。尽管如此,依然讲究一个场面浩大。尤其是哭丧的部分,若子孙不能哭的惊天动地,那就是让死者蒙羞,是天大的不孝,要被戳脊梁骨。老人有三个儿子,均头戴白布整整齐齐跪在灵堂一侧。老大拼命揉着通红的眼睛抽着鼻子,老二双手捂脸,肩膀抽泣时一耸一耸,老三跪在地上头皮磕着地板儿,谁来都拉不起来。厅里烟雾弥漫,香烟呛鼻,三人公鸭般的哭嗓,附和着阿珍断断续续的呼唤,当真是悲悲切切,让不少人鼻头一酸。
“哭成这样,肯定是真伤心哟。”
“这三娃儿,别看老不回家,丧事办的一点不马虎,老爷子泉下有知也能闭眼了。”
三个人加起来,都没阿珍一个人声儿大。这也没什么,可哭丧前她例行惯例问老人的性格,生平事迹,受过多少磨难,经历什么天灾人祸,三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只能绞尽脑汁,现场编些模糊的赞美和悲悼唱词。
一切结束,三人一出屋子便换了脸,有说有笑的给阿珍包了个大红包。父亲在世时他们当他是皮球,推来推去,谁也不愿多看一眼。人死了,这一趟丧葬他们花大手笔邀请了几乎全村的人家,为的就是堵住他们的嘴。阿珍擦掉眼泪,面无表情的道了句谢,便背着鼓鼓囊囊的道具离开。
阿珍的父亲走的早,母亲一人把她拉扯大。她从小唱歌便好听,从村头的小学被选去县里的戏剧班子,演舞台剧,有时也跳舞。后来母亲被查出乳腺癌晚期,亲戚朋友借了个遍,也才攒够一次化疗的钱。她记得母亲一脸平静要自己放弃,疼痛发作时蜷缩在床上像个孩子。她握住她的手,母亲一声又一声的唤她“叮叮”,南方人对闺女的爱称。她留意到母亲浑浊的眼白,心里咯噔一下。
为了筹钱,演出之余阿珍拼命找私活儿,这才找上了丧葬队。哭一场80块,杯水车薪,她毫不犹豫的接下。第一场刚嚎出两嗓子,死者儿子说她唱的怪,声音又小,不仅不给钱,扬手就要打她。她被生生吓成真哭,这才勉强过关。
后来唱的多,也就哭的顺了。阿珍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叮叮猫,演出时扎着两个蜻蜓翅膀一般的小辫子,小有名气,也渐渐开始有人专门找她哭丧。有次人直接找到了戏班子里,那之后开始传出些风言风语,夹着晦气下贱的字眼。她踏进排练室,所有人瞬间安静。朋友对上她的眼神,然后别过脸去。
阿珍变得愈发沉默,在人来人往的戏班子里形单影只。除了母亲和必要的演出练习,不再和别人说话。母亲的头发在第一轮化疗后就掉光了。她160的个子,瘦到只有90斤,也不愿住院。甚至如果不是阿珍坚持,她早就放弃治疗。阿珍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这样的痛。可她绝不能当面掉眼泪。
她把所有声音都留给别人的葬礼,日复一日扮演他人的孝女,大声哭诉他人的情感。这是她唯一安心哭泣的方式。
场子跑的多了,也就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让阿珍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老奶奶的女儿,在她哭时只在一旁默默流泪,不声不响。参加那场葬礼的人很少,她怕母亲走的不够体面,才请了阿珍。结束后她拉着阿珍聊天,跟她说起老人去世前的种种样子。说她一生无病痛,最多也就有点头晕,一瓶五味子葡萄糖就能解决。有些小孩子心性,老的骨头都脆了,起不了床,总是笑着说想要坐在门口晒太阳。女儿说外面冷,她就乖乖的待着。事后又跟人告状,说女儿不带她出去吃早茶。别人去看她,她总是很高兴的样子,即使已经记不得到底是谁。女人说的这样生动,眼眶不知不觉又湿了。阿珍站起来拥抱她,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紧。
母亲还是没熬过第三轮化疗。阿珍没为她举行葬礼,也没有叫任何人。她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把她的骨灰埋在离家不远处的梨树林。小时候母亲时常带她在那里散步,有一片露天的天井,长满开黄花的野草。走累了,母亲就把她抱在怀里,笑着唤她。
“叮叮,摸摸妈妈的头发。”
她听见风的声音,唰唰唰。母亲的鞋踩在小石子公路上。她感到疲惫。夜风清凉,繁星满天。于是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她睡着。
(眼泪流给别人,悲伤留给自己,如果连死亡都是一种声嘶力竭的表演,人间最低沉最荒凉的声音,其实也只有书写能够听得见,哭丧除了是职业的奇风异俗,更是主题的欲盖弥彰,叙述的条理和腔调锵锵有力,仿佛是要扶起那些哀恸欲绝的人物,但是文字却同时发出了一种生存的哽咽,最后怀中沉睡的一幕,虽然有点煽情,但是如此抚慰,也需要才能在绝望的黑夜中,看到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