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曝光
因为夜是天然的暗室,所以在黄昏调好参数,然后在傍晚上演准时的刚好路过。白炽灯透过落地窗把黑夜折起一角,我站在窗外,像是看一部还没有配好音的外国电影。
冷气够冷,白炽灯够亮,门锁得很严,不能打开。一开口,就漏风,就斑驳。
经过时,我总是走得很缓慢,好让光把我均匀不失焦地曝在底片上,定格,反方向再一次曝光,最后交由玻璃窗重叠拼凑出一张超现实的合影。我同时间悬在空中,把怀疑都搁置,陷入等待。
一只黑猫走过,逐渐放大的影子溢到夜里。白炽灯忍不住游移,微弱地闪过,留下一帧似是而非的,欠曝的爱情。
(你是镜头后的快门,我是光圈里的慢步。)
未來的我們
因為我們認識不到一個月,他就我是理想型。我只是覺得他在唬爛。自從認識的那天每日三餐打給我打到同事都快認識我。原本根本不相信。聽著電話那頭的他,說著未來的藍圖裡面有我。那些細節竟然格外真實。我也以為我不會相信他的。
我竟然心動了。
第一次,竟然一起去Ikea,他用言語繪製出一幅幅未來的景象。該死的,我相信了。第二次,他告訴我他的一切,竟然這麼毫無保留地。我是被愛神眷顧的女人我說。第三次,他說:「其實我們不合適,還是退回朋友吧。」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我像是做了一場夢,一場關於失敗的 「愛情」。
(你是燈火通明的家具店,我是死不瞑目的相思木。)
南泥灣
後來是聽到崔健唱了,嘶吼式的搖滾踉蹌得讓人神魂顛倒,好像在任何不管是動蕩澎湃或者太平安逸的時代,隨時都會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斷氣,才知道這首歌的旋律,原來如此熟悉,竟然是跟我的父親有關。
我不是一個好孩子,父親也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南泥灣卻是一個好地呀方,或許因為地理位置優越的土壤根據,其實更有意識形態富饒的生產原理,在我牙牙學語尚且分不出東西南北之際,就已經在我安眠於沙龍吊床的小腦袋瓜裡,屯墾出了一片先於常識認知的美妙天地。
那時候父親好像是有理想的,媽媽多年以後這樣說,三更半夜常到朋友家裡大夥一起開會,討論強權和弱勢不可避免的對抗,世界未來的百花齊放,南洋的殖民主義,以及祖國的美好前景。媽媽勉強跟著父親去過一兩回,世故的看透了似乎能夠以假亂真的荒謬氛圍,所以對我講述的語氣當中,大半多是夾雜了一種嘲諷甚至不屑的口吻,說哎呀你老豆啊那些人啊其實都很無聊,都很天真,都很自以為是,都很沒事找事做,都很喜歡唱歌。
革命的魂縈和心悸,在於永遠不會成功,所以壯志未酬必須傳唱不休,況且還是媽媽說的,父親他們只是打打游擊。在小島的蕉風椰雨中飄搖成長,心底念茲在茲的那個江南,卻是遙遠延安陝北的荒山野嶺,對於父親喜歡唱歌這回事,當中屬於青春無比意氣風發的姿態,因為父子關係的嫌隙和疏離,我雖然無從或者不願,往更深的血脈相連之處去做探究和梳理,但是卻常常在想象中進行某種光影的還原——父親開完會回來後,低迴的吹著口哨唱起了歌,倒在房間狹窄的地鋪上,跟著全家的打呼聲沉沉睡去,最後只有父親一個人,進入了那個遍地莊稼和牛羊的夢鄉。
紀念八路軍抗日戰爭時期的移山破土,譜成了漂洋過海的精神召喚,差不多在崔健重唱後不久,我初院考完當兵當到一半,拿了獎學金便到了北京留學。第一次坐飛機,親戚朋友都來送行,除了父親,出發前也沒有任何語重心長的叮嚀,大概是覺得想要對我說的話,或者想要托我說的話,過去都已經唱過了不知多少遍,索然無味不如就沉默以對。我比父親更早踏上那些歌詞所驚心動魄描述過的這塊土地,落腳住在新建卻已顯破舊的學生宿舍,略有可以寒窗苦讀的錯覺。
我的室友是一位日本胖子,對於引吭高歌的前仇舊恨不感興趣,整張臉紅通通像是恆久的宿醉,床底下是一整箱喝完空了的青島啤酒玻璃瓶,床頭墻上則貼了一張歪斜缺角的海棠地圖。打著冷顫包著棉被,我常在當中縱橫交織的色塊和線徑之中迷失,不記得有沒有在身處的方位往下找到南泥灣的版塊,方圓幾百里不過一點,時代的悲情何嘗不也是如此,手指沿著音符的起落,想著媽媽,不去想有沒有想著父親,可是總有那麼一種不堪回首的錯愕和茫然。
這是我最接近南泥灣的時刻。城市的空氣中聞不到花籃的花兒香,只有燒煤瀰漫的異味,傍晚街上許許多多的自行車筆直呼嘯而過,年輕人都在唱著最新發行的我和你吻別的張學友,恐怕也不曉得歷史轉彎的去向。我的日本胖子室友當時在北京已經混了幾年,帶我穿街走巷吃香喝辣,每天懶洋洋睡到下午根本無心向學,而且完全沒有要修完學分順利畢業的打算,他說最想結交一位漂亮的姑娘,結伴去烏魯木齊旅行,然後回日本當個雜誌攝影。
根據日本胖子室友往後捎來的信息,這些當初侃侃而談的憧憬,並未曾按部就班的實現,漂亮的姑娘無處可尋,烏魯木齊路途險峻,想當攝影只是一時興起,像父親的南泥灣,似乎僅僅存在於嘹亮(父親聽的原曲應是郭蘭英演唱的版本,想來沒聽過崔健的滄桑)的歌聲之下,那一片其實荒無人煙的低吟。
記憶再不是舊模樣,父親好幾年前生病去世了,從生活的沉淪中驚然醒覺則是更早的事情,一個滿腔熱血期待投身社會的青壯之人,老了原來沒有兩樣。現實強大得足以吸攝所有激昂的合唱漸漸飄逝的回音,徒留下南泥灣,這個我偶爾莫名其妙哼幾句,似乎就可抵達的所在。
66号公路
一周之中,只有星期五的下午才有资格步行回家,而那时又通常是大太阳。烈日下柏油路不断蒸腾而上的热气将人裹挟,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不免头晕眼花。温度一高,整个世界就跟着一起混沌,空间重叠,时间错置,我就这么到了66号公路。
五年前,我在旧金山附近的小镇上学,周末会经过奥克兰到一个名叫马丁内斯的山上骑马。马场是在尚未踏足美洲大陆前就一早用谷歌搜索找到的,记下名字,地址,再加上五位邮编,然后穿好马靴,戴上头盔,最多不过再配上一副马刺,便可上路了。Uber司机颇不熟悉此行的终点,一再反复确认无误之后,才终于上路。
行至目的地,下车,目光所及却与想象相去甚远。那辆银灰色的轿车仿佛深谙此地不宜久留,并断然判定此景只应出现在用口哨吹出的歌里,老式电视机放映的公路电影里,和遥远的车后视镜里,但一定不能将自己毫无遮拦地暴露其中,就草草离开了。路面上翻滚着一阵尚未平息的尘土沙砾,我同莽莽荒野站在马路边,都有些不知所措。这果然是一个现代文明之外的地带,通讯信号还没有能够征服这座不大的山丘,一旦迷途其中,只能听从自然的差遣,任凭原始的发落。于是,我是烈日下没有马的骑士,脚上穿着马靴,身后背着头盔,手里拿着无处施用的马刺与一行过时的地址,找不到我的风车,一个只存在于谷歌地图的虚拟所在。
加州灼热且干燥,没有一点湿润,爆裂的空气随时都有擦枪走火的可能,但除了偶尔飞驰而过放着乡村音乐的敞篷跑车,一切只是炽热,并不喧嚣。世间的一草一木甘愿将自己摊开来摆在阳光下,什么也不做,只是晒晒。此时,父母的嘱咐已然抛诸脑后,我继续沿着公路前行,忘记了会袭击人的野生动物,对于不知何时造访的山火和龙卷风,以及美国特有的枪支与连环杀手皆是不管不顾,这些琐事在日头下根本无处附着。行路,是太阳底下唯一站得住脚的念头。只要还有路,我便继续走,像是一辆车,很本能地朝前挡风玻璃传送来的风景一路驶去,大概是出于好奇,一阵起起落落之后,前方的景观到底会不会有所不同。这样的一辆车,应当是开在66号公路的。
很早之前,买过一盒明信片,里面一百张分别代表所谓一生必须要去到的一处地方,其中一张构图简单,略显荒芜。画面中是湛蓝的天和军绿色的沥青公路,道路一旁竖着写有“66”的路牌。这条编号为66的美国国道从繁华拥挤的芝加哥开始,一路西向,贯穿科罗拉多大峡谷最后抵达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塔莫妮卡海岸。亡命徒,叛逆少年,无所事事随处晃荡,以及所有想要离开的人,都在路上了。而我,也在工作日的尾声经由时空旅行匆匆赶到,与他们一同赶路。
一周之中,只有星期五的下午才配得上如此的风尘仆仆,此趟旅程由出教学楼踏上滚烫的马路开始,三十分钟后,于太阳落山后七平米的房间结束。
(描述生活的何去何从,所有电影都是公路电影,叙述的跳接找了Vonnegut背书,也就难以挑剔,不过效果确也近似画面混剪的蒙太奇,以现实和记忆作为前景,背光的文字无比淡定而几度深邃,拉出了另一道胶片式的边界,不管坐车骑马或者行步,我们皆在朝往某个烈日当空的路上。)
今早在下午睡醒,顯示我對生活的無能為力。跳過坐在馬桶小便抽煙等等枝節,下樓走到咖啡店,快三點了,雲吞麵只有雲吞沒有叉燒,吃起來有些曖昧。時間快轉擺進晚餐的場景,不會錯過任何關鍵,繞遠路回家順道拜訪那些貓,也沒有特別眷戀。夜晚都是比較長的,我寫了一首詩給一百個可能不想看的人,因為還能承受打擊,於是重看了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
昨天一整天的新生营演习,搞得我半夜三点睡早上十一点起床,拖着疲惫的身心开启了和时间赛跑的一天。午餐后激起了肾上腺素,开启作战模式赶今天要在课堂前交的英语作业。因为去列印作业而课堂迟到,后来因为抄袭百分比太高到了下课时间还在修改,庆幸老师等了我半小时但没有责怪。退下战场已经是七点十分,生活不顺想吃些清淡健康的,于是点了一碗各式各样的蔬菜,又怕清汤吃起来很寒酸于是加了冬炎。一共七块半,第一次点了那么贵的蔬菜。食堂人流稀少了,望着眼前漂亮的南大“蜂巢”的夜景,我感恩自己有出国留学的机会,但从没想过会过的如此狼狈。我拨打视频电话给妈妈分享近况,所幸她的建议和鼓励让自己还能在垂死边缘挣扎。晚餐后到自习室处理明天截止的助学金申请,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有那一件事可以不拖到最后。晚上十一点男朋友陪我走路回房,到房后收到他发来的信息: “干 刚才忘记了。” “白色情人节快乐”。
(汤加冬炎,才能在生活里残喘苟延。)
又是早八的班,來不及梳洗,但沒怪自己熬夜追完殭屍校園,只是整天沒喝到無糖咖啡烏,很糟糕,現在連寫字都在飄,飄到晚餐和學長姐在荷蘭村吃泰式料理,在聯邦地鐵下錯站遲到,只好買兩顆泰昌原味蛋撻賠罪,最後卻被請了客。話說今天接到兩通理財顧問的電話,哪個把我號碼給人又沒提前通知的,你跟我小心。還有阿南德今天寓言了窮人未來會暴富,回程時剛好也買了奶油泡芙給朋友。
(未接來電,才能迴避生活裡的印度騙子。)
在世界末日演一齣莎士比亞
這個世界是一個越來越像小說改編的世界,所以兩年前當很多人在超商排隊搶購廁紙之際,我兩三天便把「第11號站」(Station Eleven)讀完了,聽說已經拍成電視劇,於是乖乖戴緊口罩,處處保持安全距離,挨了幾輪病毒的字母變種,無病無煞保住性命,好不容易等到了串流的那一天。
末日將臨未臨之前,我已經是一個活得疲累的人,耽溺看書追劇如同告訴自己,不要太嚴肅正經的過日子,這一切還會更徹底的壞下去。當大家死得七七八八了,就會出現長長的馬車行列,像是文明送葬的隊伍,載著劫後餘生的一群業餘演員,柳暗花明的巡迴莎士比亞,在廢墟般的荒涼中,重拾彼此微妙的聯繫。
我的莎士比亞僅有李爾王和哈姆雷特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片斷大纲,那些需要文本互涉進行詮釋的情節,我都是硬著頭皮看得勉強,幸好影劇的鏡頭畫面可以就近移情,況且對於主角麥肯茲戴維斯(Mackenzie Davis),我很早前也就有點迷戀。
瘟疫到處慢慢蔓延,人物各自顛沛流離,原著作者預留光明的結局,編劇導演把故事拍得更加緊密,我雖然明明知道,他們接下來都會找到彼此,但是不免還是期待,這出戲帶來的傷痛和療愈。
看完一集等待下一集的緩衝讀取,我從床上的仰角望出窗外,心想現在如果出現其他科幻題材的熒幕,引來一顆從天而降的隕石,那麼我庸庸碌碌的一輩子,是不是就會多了一道轟轟烈烈的遺憾,突然間就有了想讀莎士比亞,以及繼續求生的意志。
开司的啤酒,我的奶茶
人生中第一次进赌场,是在我21岁那年跟朋友在滨海湾骑自行车之后的临时起意。我跟电影《赌博默示录》里的男主角开司同样都是负债累累、不折不扣的穷光蛋。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他是为了帮朋友还欠帝爱集团的债务而被迫登上名为艾斯波瓦鲁的赌船,而我是自发性为了开拓视野而进的金沙赌场。因为抱着懒惰用脑却又想轻松赢钱的心态,我把新币4刀的赌注押在了骰宝机上。结果机器显然看出了我的愚蠢,在我以为机器即将派彩给我之时,器皿中的骰子又跳了一下。我输了!不要太相信别人,机器也是,这是我从开司身上学来的道理。拥有主角光环的开司尽管一开始在猜拳游戏中被狡诈的路人甲骗走每个人必须在游戏结束时保持的星星,但他最后还是得以运用自己的小聪明以及一位大叔的帮助将对方耍得团团转。因为电影时长还不够交差,所以讲义气的开司选择跟输掉比赛却又帮助过自己的大叔一起到地底下帮集团做苦力还债。然而,一罐啤酒燃起了开司想要逃离人间炼狱的决心,他不甘心用着只有在地底下通行的货币去买一罐天价啤酒。于是乎,他在众多挑战者之中突破重围,跨越攸关生死的“勇者之路”对岸跟集团第2号人物利根川以最后一场赌局一决胜负,换取重见天日的自由。结果不必说,开司不赢才怪。现实中,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主角光环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在损失新币4刀之后,输不起的我所选择的 “勇者之路” 便是走出金沙赌场的大门,默默告诉自己以后最多进来喝杯免费汽水,不然也没有进来的必要。开司输掉自己还债的薪水换来一罐啤酒,而我输掉一杯奶茶的配额换来一世清醒。
(从赌博斗智电影练就清心寡欲,在真实博弈和虚构剧情之间,仿佛假戏真做的以身试法,文字碎碎念念的神经质愈显严重,幸好言之凿凿毫不浮夸,不过尚可多用回车键。)
魔法满屋
我的世界从上周开始变得安静了许多。乌克兰的战火没有蔓延到这里,拿刀杀人的事被隔绝在这座森林之外,南洋湖的水濑也没有趁我不在抓走了我的鱼。一切还是从前的味道,一如这两三年从未变过,只是某天突然发觉学校的巨人超市停卖了他们的印度煎饼,能饱餐一顿的选择又变得狭窄了些。
快丢失这个身份了,我变得愈加迷茫,大概只有黑夜中的桌灯会陪着我一直清醒着。舒适圈一直在移民,忽大忽小。人来了,又走了。这个圈圈只有我在绕,可能周围的篱笆早已爬满了蔷薇花吧,只是又有点羡慕安东尼·马利加能够听懂动物们的语言了。
自怨自艾的日子总是不大好的,我又不擅长吞药,只好沉醉在迪斯尼的幻想国度里。马利加家族的人都是天赋异禀的,只可惜电影主角总要有些与众不同,所以米拉贝只能是牺牲品。但还好,这样的她才配得上和观众共情,也才能被我写进这篇功课里。
但我细细琢磨,我同她也仍然是没有可比性的,她比我勇敢多了。虽然我们都没有魔法蜡烛来赋予我们力量和天赋去面对这早已失控的世界,然而我总是消极的,所以身份逐渐迷失在日复一日的困顿中,企图以此来催眠自我,正如米拉贝日日夜夜在那孤单的小房间里那样期许着。但我或许不甘平庸,所以奋力想要证明自己,到头来反倒成了不合群的那一个,所以自我怀疑开始道德绑架,我的世界又回到了我一个人。
我才晓得,夜晚的雨和钢琴是不能一起的,那会使人感到哀伤和忧郁,正如提笔写的这些,原想写的是影评,但后来大概是困了,动画和现实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出现了模糊的分界线。而我才想起巨人超市最近引进了新的印度煎饼,便宜了5分钱,味道也不那么好吃了。
(从奥斯卡得奖动画产生迪士尼幻觉,生活贫乏需要电影魔法,里外同甘共苦,像是莫逆闯进彼此的世界,文字如人憨傻到此程度,自会惹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