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漆料脫落之後,我的頭髮也越來越白。剪頭髮的安娣觸目驚心的問,要不要染一染啊,我從容不迫的答,我已經老了。安娣沒聽懂我婉約的苦意和認命,繼續給我剪頭髮,心有不甘的自言自語,白頭髮很硬的。我本來要說,因為都是忘不了的那些人啊,可是記憶倏忽像是剪掉的頭髮屑,飄飄蕩蕩於這個千絲萬縷而無從斷捨的塵世,於是最後什麼都沒說。
这真的是我的胎记吗?到如今我还困惑不已。只记得八岁那年不小心把桌上的可乐打翻,没有及时擦干,过了好久后,便发觉手肘上居然多了一片浅棕色印记,且怎么洗都洗不掉。由于那时还小,记忆模糊,也搞不懂这片印记究竟是胎记还是可乐造成的。跟父母和朋友们说起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可乐怎么可能会把皮肤给染了?!于是这片印记的来源就成了个无从考证的谜。
(开头的想象描述有趣,可惜后半的文字有点拘泥兜转,可乐的穿凿附会,其实可以借机发挥,关于身体和物品之间的因缘,其实正是现代生活的胎记。)
成長,是一次次撕裂後結痂,在腳跟上長起厚厚的繭。白鞋白襪的小學時期,我常悄悄在媽媽下班之前,打開家門外那只從潘朵拉身邊偷來的盒子,把一雙雙繽紛的誘惑踩在足下。小腳丫只占據一半空間,走起步來東歪西倒,像是嬰兒蹣跚學步。但當未來借著鞋底清脆的口吻,咯噔咯噔地殷切呼喚,我便在磕磕碰碰之間,憧憬大人的世界。年齡隨著鞋跟慢慢長高,高跟鞋也漸漸填滿我的鞋櫃。可是,日子愈發蜿蜒崎嶇,腳跟腳趾被生活擠壓,經常紅腫破皮冒水泡。我穿著三寸尖頭細高跟,姿態翩翩卻疼痛難忍,竟轉而懷念起,那雙平坦輕盈的白校鞋。
(成長的足跡恆是跌宕蜿蜒,亦步亦趨的文字卻舉重若輕,既有女人與鞋子的愛恨詛咒,也有歲月與純真的糾結纏繞,最後悄悄的驀然回首,縱使羨戀孑然一身,不過只是徒增惘然,那些一路走來的腳印,深深淺淺何曾由得自己決定。)
这些硬性规定的文字沿着页面似乎在摇曳,给人一种平静、归属感。让它们像海水渐渐地让你沉下,身边的人叫声、公共交通和杂音慢慢地消失。让它们把你从这个乳白色墙壁四处围绕的、望出铁窗框、稳坐在坚固的实木椅的世界拆出来。这是一个线性的但千变万化的地方。你可以在这么遥远的地方读到这封信吗?
写一封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因为我的写作技能没有练熟,随着时间流逝,我在打字的过程中,感觉手指好像不出意外地夹在铁钢中,变成新生小鹿细袅袅和脆弱的腿在键盘摇晃、蹒跚。在手提电脑的屏幕上整整齐齐排列的长句不肯成为豪气十足的巨龙轻易地划过去,反而是一种乱动,挣扎的可怜蠕虫,一时前进的扭动,又一时胆虚地往后退。
你能够在这么遥远的地方收到这封信吗?我写出来的信条能到达你的地址吗?只想着完美的散文词句有这么神奇的才能,成为稳定、摇摆而有弹性的桥梁在人们的心灵上相连,超越时间、远近、生死而把取下来的智慧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成为醇酒让后一代享用。
(以为写信的对象不彰,宣泄的情感似乎难以着力,不过字里行间的无力和内疚,以及存在现状那一种困顿的意象,却有颇为鲜明和通透的表现。)
親愛的,32號病房的女孩子
那天去醫院看媽媽,看到了妳。
32號病房充斥著無助的呻吟和喧嘩,天花板的白燈刺眼而昏茫,而妳只是沉默的盤腿坐在床上,雙手綁著束帶係於兩端,身子微微傾斜晃動,長頭髮凌亂披肩,眼神反射著一種我無從理解的困惑,仿佛是一朵詭譎的小花,脆弱的搖曳在自己內心的狂風暴雨之中。
妳和我的媽媽一樣,應該也是生病了,可是一個十多二十歲的女孩子,為何就這麼決然的陷入生命的惘然和虛無。聽護士說,妳的手腕有割痕,住進這裡好幾回了。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尖很利,苦難在皮膚的表層結痂,恐怕依然隱隱作痛,而且傷口總會再度崩裂。所以醫生給妳打針吃藥,然後將妳放逐在一個很遠,但也比較柔軟的地方。
探病的時間到了,我望著護士攙扶媽媽闌珊的背影,正要轉身離去之際,又回過頭來,再看了妳一眼。希望妳和我的媽媽一樣,看得到我,記得回來。
想念媽媽的
阿德
亲爱的妈妈:
大家时常提起你。
爸爸说,你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你做事果断有远见,不仅持家,还很会管理财务,在我上小学之前就存够了我和弟弟上大学的费用。奶奶说,你生我的时候,我迟迟不肯出来,你等得无聊,竟然躺在床上悠闲地看起了杂志。姑姑说,你每天傍晚都会把鱼蒸得细软再揉碎,将鱼骨一根一根地挑出来,只因担心我和弟弟会不慎吞下。
我没有太多与你一起生活的回忆,只能凭别人口中的你一点一点地把你的模样拼凑起来。
你的几个姐妹偶尔也会提起你。三姨说,你虽是学校公认的学霸和校花,性格却十分强悍。以前只要有男生敢欺负她,你就会追着他们打,全校男生都对你又爱又恨。小姨说,她和我一样,写作业粗心大意的时候,也会被你拉耳朵。四姨说,我越长越像妈妈了。
洗完澡后往镜子里看一眼,我真的很像你吗?我不太记得了。你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遥远而模糊,我站在被雾气熏染的镜子前,看到的倒影就是你在我心目中的模样。
唯一的区别是,我可以伸手抹掉镜中的雾看清我自己,却无法伸手触碰你。你就像一幅不完整的拼图,我东凑西凑也凑不齐所有的拼图碎片,有些缺口,也永远不会被填充。
有一次,我梦见我带着十九年以来的记忆回到了六岁的时候。你带着我到楼下的游乐场玩,我扯了扯你的衣角,你问我怎么了。我张着嘴,想说的话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间。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妈妈,你还有两年时间就要离开我了。
想想也有十一年了。我挺好的,弟弟还是挺顽皮的,爸爸一如往常挺累的。你呢?
梦里见。
你的女儿 上
(最牵肠挂肚的思念,以记忆的形式进行一场文字的招魂,平淡剔透几乎没有修饰的斧痕和杂质,但是一字一句如蒙太奇,将女儿对妈妈的牵挂和心念,慢慢剪辑成篇,从生活的意象之中委婉倾诉,还原一种接近现实的肉身,这样的亲亲呼唤,生死之间应该也听得见。)
亲爱的奶奶,
许久不曾视频了,你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
那天我收到了你大老远寄来的包裹。我还是想自私的把包裹收起来,就像爸爸小心翼翼的把他眼里的担心收了起来。打开后发现里头全部都是小时候喜欢吃的甜食,并没有我最近迷恋上的芝麻卷。小时候每次闹脾气,一根棒棒糖总是能解决所有的不愉快。爸爸说,你已经记不清了,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诉说别人家里的故事。你从来不会跟我说你记不清了,你只会告诉我,下次一定会记住。你到底是有多怕我不耐烦?
再后来我用微信和你视频。苹果手机的相机到底是好的,居然把你的白发展现得那么明显。病床上的白色床单更是让你看起来苍白。爸爸说你在努力适应新环境,适应那里的味道。尽管你对着镜头笑,眼里还是藏着害怕。你看起来还是很内疚,很痛苦,像一个死尸一般,忘记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我故意拿了一根大大的棒棒糖对你挥了挥,草莓味的,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我跟你说,新家很漂亮,有咖喱鱼头,但是却没有旧家楼下的福州鱼丸。虽然你忘了我已经不在吃甜食,但是我一点都没有怪你。
下次见面,你还认得我吗?
你眼中八岁的我
(因为我们越活越苦,所以记忆特别嗜甜,孙女之间的恋爱和疼惜,字里行间流露无遗,而且还有生活细目的打点,思念的血肉因此更加动人,不过「死尸」的形容却大有不敬。)
(思念是忘记了必须忘记的念头。)
籠罩在
【口罩】
小學牙醫室瀰漫消毒藥水的味道,所以戴著口罩的年輕女牙醫大概聞不到,小男生身上情不自禁的苦惱。因為媽媽說黑人牙膏最好省著用,我和女牙醫便常常相見,躺在自動傾斜的臥椅,張開嘴巴啊啊作聲,讓冷光燈仿佛暖流照進喉嚨,修補成長即將蛀爛的慾望,一邊忍著鑽磨的疼痛,一邊想像口罩後面,那把聲音溫柔的秘密。
【胸罩】
記憶一片萬里無雲,家家戶戶撐出竹竿,掛滿了衣服褲裙,還有生活那股無力擰乾的濕氣。我們站在樓下,偷偷望向三樓阿蓮的窗口,因為那幾條竹竿肯定最華麗。那時候電視機剛有七彩,胸罩開始出現了色系,紅色是阿蓮的媽媽,紫色是阿蓮的姐姐,而粉色小巧玲瓏的阿蓮,在我們眼瞳內的碧藍天空底下,緩緩隨風蕩漾。
【金鐘罩】
以前的小孩子都要去少林寺,租來的武俠小說翻了好幾遍,在字裡行間尋找前往嵩山的路徑。我一心一意只為了練成金鐘罩,立志保持童子之身,不敢偷看女生。正當我以為即將打通任督二脈,卻發現自己好像喜歡上了同班的瑪麗,原來古龍比我更早洞悉,人間鬱結的雜念太多,不管武藝如何高強,青春的內分泌總會破體。